正文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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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承浚咬著牙,眼中寒芒慢慢斂去,冷聲道:“陛下一家難得團聚,以後也不知還有沒有這機會了,既要吃飯,那就好好吃!”
他竟敢!他怎麼敢!晏承浚又驚又怒,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顫抖。那尖利的簪頭貼在溫熱的肌膚上,微微刺進肉中。自己昨晚還在吮吸親吻的地方,現在卻流出了一絲鮮血,那滴鮮紅的液體如同滾燙的熱油,“呲”的一聲燙進他胸口,讓他恐慌地停了呼吸。
害怕的情緒像瘋狂生長的藤蔓,狠狠扼住晏承浚的喉嚨。
他怕了。
逼著牧之與他刀劍相向的時候,他沒有怕。可牧之將刀劍轉向自己的喉嚨時,他卻怕了。他不怕自己身死,卻怕牧之自傷。
牧之看著晏承浚慌亂離開的背影,有些茫然。手中的簪子冰涼,凍得他四肢都僵了。他緩緩坐回床邊,努力維持著帝王的儀容,心底一片黯然。
食不知味的在踏春館用了晚膳,吩咐宮人們好好照顧蓉妃,便在芸璽的護送下回了春秋殿。殿中早就點了燈,雷雨還在繼續,潮濕悶熱的空氣如同粘液,包裹纏繞著牧之,讓他胸口發悶。
他洗漱完,披衣斜臥在貴妃榻上,手裏的書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等待的時間是那麼漫長,長到他聽著更漏聲,似乎都能聽到回音。大殿空曠寂靜,隻有屋外的雨聲和屋內的更漏,陪著他。
“叮當!”
“嘶!”
耳力極佳的牧之霍然起身。
是兵甲廝殺聲。
夾雜在嘩嘩的雨聲裏、滴答的更漏聲裏,慢慢靠近春秋殿的刀劍碰撞聲,利刃穿透肉體的悶哼聲。
牧之摸了摸袖子裏的暗袋,那裏放著自己一點一點捶打出來的銅針,上麵淬了劇毒。
“陛下!”
從雨幕中衝出來的,是福滿。他手持利劍,一身是血。
“阮丞相呢?”
這和計劃不太一樣,阮祚作為宮外強有力的接應,此時若不出現,一定是出了岔子。
福滿的臉上滿是髒汙,被雨水衝刷的連神色都模糊了。
“陛下快從偏殿走吧!晏家軍很快就要追上來了!”福滿推著他,顧不上禮儀,慌張地打開春秋殿內的一條暗道,將牧之推了進去,“陛下快走!”
“福滿!”牧之伸手想把福滿拉過來,可福滿衝他深深一揖,將暗門狠狠地關上。
那個眼神像是訣別,看得牧之心頭一抖。暗道內漆黑一片,隔絕了外麵的廝殺聲。牧之心下慌亂,拿不定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但這扇暗門從裏麵無法開啟,他隻能點上火折子,借著微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暗道盡頭走去。
黑暗的寂靜,壓抑的走廊,冰冷的石頭,慌亂的喘息。
也不知走了多久,許是一炷香,又許是一個時辰,在牧之混亂的呼吸聲中,他終於看到了盡頭的那扇門。朱紅的漆,他伸出手,用力往外一推,光芒漸漸透進了暗道。
牧之深深吸了口氣。
晏承浚對著暗門坐著,一手虛虛地握拳抵在太陽穴上,一手放鬆地放在扶手上,食指輕輕點著,翹著二郎腿,看起來好不悠然自在。見牧之從門裏出來,嘴角一勾,笑容溫暖。
“臣,恭迎陛下。”他坐在太師椅上,毫無恭迎的意思,眼底的嘲諷像一把劍,刺穿了牧之的自尊與驕傲。
這裏是朝正殿,出了朝正殿,再往外走,便是皇宮的側門,阮祚安排的接駕的人正在那裏等著。現在看,是等不到了。
牧之閉了閉眼,彈去衣擺上的塵土。勝負已分,再顧著些皇家的矜持吧。他撩起袍擺,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手邊擱了一杯茶,他端起來喝了兩口,潤了潤幹痛的嗓子。茶溫正好,是他愛的味道。
“什麼時候發現的?”
“陛下何意啊?”
“朕問你,是什麼時候察覺到朕要動手了?”
“那得很久之前了……”晏承浚做出思索的樣子,“哦,臣想起來了。那晚,陛下第一次讓福滿出春秋殿,臣的人跟著福滿跑了一晚上。”
牧之咬緊了牙,才沒讓自己喊出聲。第一晚?那是他第一次試探晏承浚在宮裏的布防,試探晏承浚對他的監視嚴密到了何種地步。第二天福滿安全回來,晏承浚也沒有因為福滿夜出春秋殿而發難,讓他以為,福滿是安全的、未被監視的。原來,晏承浚忍而不發,是在麻痹他!
“所以你派人,又監視了阮丞相?”
“臣可沒那麼多得力人手,臣把自己麾下最擅長跟蹤監視的都放在陛下shen邊了。”晏承浚微微一笑,“臣不必跟著阮丞相,畢竟他的一舉一動,皆是陛下授意,臣隻管看住陛下就行了。”
“那你是如何知道,朕的計劃?!”
他和阮祚往來皆無信件,一字一句的東西都未曾留下,就怕有人半路截獲密信,讓他功虧一簣。可即便這般小心,晏承浚竟然還是能得知自己和阮祚的計劃,他想不通。
晏承浚似是聽到很好笑的笑話,輕笑出聲:“陛下的小把戲而已,臣一猜就能知道。”晏承浚抬眼,眼神迷蒙,表情溫柔,聲音蠱惑,“陛下還記得,和臣一起玩兒的猜謎嗎?”
牧之一窒,心頭一跳。
他和晏承浚從未急過眼,他雖有時胡鬧乖戾,卻總怕晏承浚生氣傷心,因此做錯事時,總能及時去哄對方高興。他作為皇族的驕矜在晏承浚那裏一文不值,他最開心得意的時候,便是在晏承浚生氣委屈的時候,讓晏承浚重新笑起來。而晏承浚,一直老實本分地恪守君臣之道,別說惹牧之不高興,便是對牧之說個“不”字,都是不能的。可有一回,牧之卻生了大氣。因為晏家,要給晏承浚說媒了。
“殿下納了兩個妾,為何臣不能成親?”
“你是本王的人!不能成親!”牧之跳腳。
“父母之命,臣不能不從。”晏承浚搖頭。
“你敢!你敢!”牧之咬牙。
可他無可奈何。
京城裏的小姐們,都等著晏家的小公子。晏承浚一到年紀,上門說親的便絡繹不絕。這是人間大道,是凡俗之禮,是人人都躲不過的一步。牧之雖為成王,卻又如何合情合理地插手晏家的家事?他隻能幹瞪眼,生悶氣。
他一連幾天都沒有去尋晏承浚,而是和京城裏的那些紈絝們到處廝混,飲酒詩會,遊湖泛舟。可思念如同攀著他的女蘿,纏繞生長,枝繁葉茂,繳住他的心,讓他成了一個借酒澆愁的可憐人。也不知熬了幾日,他終究沒有熬住,一把扯掉心中箍得他發疼的女蘿,把一本詩集送到了晏府。
說是詩集,其實裏麵都是他和紈絝們這幾日寫的酸詩罷了。晏承浚的回複也很快送到了他的手裏,那是一首抒發思念的詞。
他畢竟是皇家的人,自持和驕傲是他與生俱來的東西。即便收到了晏承浚的回複,他也沒有輕易地放下心結,而是大筆揮灑,寫了一出“郎有心,妾無心”的話本來,又送到了晏府。晏承浚很快的將一本曆史典故送給他,裏麵說的是一個大臣無意中冒犯了君王,而君王卻大度地原諒了臣子的故事。
於是兩人就這樣一來二去,不說話,隻互相送書。送詩詞、送民間故事、送曆史典故。送到後來,牧之得了趣兒,每日往晏府送完,便巴巴兒地等著看晏承浚回複他什麼小故事,看故事的時候,就像猜謎一般,猜測著晏承浚這是什麼意思。
這日他隻等來半闕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他看著紙上熟悉的字體,像是被人迎麵踢了一腳似的,腦子混沌地騎上馬,瘋了一般奔向晏府。晏承浚正在院中的梨樹下抬著頭看花,就被牧之抱了滿懷。
“殿下?”他輕輕驚訝了一下,雙手猶豫著,最終慢慢圈住了牧之的腰。
那日風吹落梨花,幽香似乎還縈繞在鼻尖。牧之借著手中的茶盞,溫暖著冰涼的指尖。
“嗬,我與阮丞相借書籍溝通,沒想到,其中意思晏大人也都能猜得絲毫不差。”
晏承浚謙虛道:“陛下所思所想,世間沒有人比臣更了解了。”
牧之點頭,話盡於此,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他站起身,霍然拔出晏承浚身旁護衛的劍。兩邊的守衛刷地拔劍,紛紛指向牧之。
這是他的皇宮,卻被人這樣用利器指著。牧之想笑,然而笑意到了唇邊,卻壓抑成了哭聲。
眼淚弄花了眼前的世界,牧之拚盡全力朝晏承浚刺了過去,兩邊的劍芒如同寒霜,直直地逼向他。可他不想躲了,也不必躲了,事已至此,他隻能迎著那冰冷的利刃衝過去。
“不許傷他!”
隨著胸口的血花飛濺而出的,還有晏承浚的嘶吼。他聲音顫抖,聽起來是那麼的害怕而無措。
承浚,你在怕什麼?
手裏的劍如千斤重,墜得牧之抬不起手。他抽出袖中藏好的毒針,用盡最後的力氣揮灑出去。
父皇,兒臣無能。這千裏江山,如今恐怕守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