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英其實很喜歡洗澡。
    尤其是現在這樣，浴室一個人也沒有。他把水溫調到微燙，哼著小曲兒跳進浴桶，熱水浸到胸前還沒完全愈合的傷口，微微有些刺痛。
    “嘶……”梅英吸著冷氣，一下子彈起來老高，然後把自己都逗笑了。他滿臉糾結，反複試探幾次，才把身子全都沉到熱水裏。熱氣熏在臉上，水溫柔地安撫著身體，渾身的毛孔都舒張開了，說不出的舒服。
    他把臉埋進水裏吐了幾個泡泡，愉悅地想：“師父他們刀槍不入，水火不侵，連熱水澡都不屑於洗。嗬，那些有神力的人不明白我的快樂。”
    剛泡沒一會兒，就聽見沈念君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女施主？女施主？”
    梅英迷茫了，“哪個女施主，這廟裏有女施主嗎？”
    小和尚又問了一遍：“女施主，是你嗎？”
    梅英這才想起：“對喔，我現在是個女施主來著！”
    他激動地在水裏翻了個身，掀起好大一片水花。
    “沒事，施主不用緊張！”小和尚聽見動靜，忙道：“我隻是想問一問，我姐姐在裏麵嗎？”
    “你姐姐是誰？你直接問她不就好了，為什麼要叫我？”
    “姐姐生氣我的氣，現在不理我了……”沈念君委屈巴巴地說。
    “好吧……”梅英挑了挑眉毛，“這裏沒有其他人，就我一個。”
    “嗯。謝謝施主。”說完，沈念君垂頭喪氣地走了。
    梅英轉了個身，重新縮回浴桶裏，開始胡思亂想——
    那小和尚怎麼知道他在這裏的？
    哦，對了，靈泉寺中都是男子，所以浴室專門備有“女浴”的牌子，若是有女子需要洗浴可以把牌子掛在門口，以免有男子進來打擾。他問裏麵是不是梅英，若是梅英回答了，他就可以問姐姐在不在。而裏麵要是沒人回答他，門口卻又掛著牌子，他就知道一定是自己姐姐在裏麵了。
    “我可真聰明。”梅英得意地笑了。
    他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準備坐在浴桶裏眯一會，結果這時，角落裏一個不起眼的小東西闖入了他的視野。
    那是一個精致的小木牌，頂端穿著一條紅繩，隔著水霧依稀看見上麵似乎還刻著兩個字。
    梅英吞了口口水，探出頭去仔細看了看。令他絕望的是，那木牌上寫的，果然是“女浴”二字。
    “什麼！”梅英驚呼一聲，跌跌撞撞地撲了過去。
    竟然忘了掛牌子，有人進來了可如何是好！
    浴桶內外溫差很大，被冷風一刺激，梅英腦袋頓時清醒了。他哭笑不得地搖搖頭，暗自道：“不是，有人進來又如何，我又不是真的女子……”
    明明裝得這麼草率，竟然連自己都信了？
    “嗨……”梅英歎了口氣，收回腳步。
    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男子拎著毛巾，低頭走了進來。
    他似乎是沒想到裏麵有人，看到梅英站在那裏，明顯嚇了一跳。
    “抱歉……”他說著，抬起了頭。於是，就不可避免地看見了對麵坦誠相見的梅英。
    畢越呆住了，迷離的眼神逐漸有了焦距。梅英腦子飛快運轉，渴望能趕快說點什麼打破僵局。結果支支吾吾半天，最後隻憋出來一句，“畢大俠，你好啊。”
    梅英現在後悔剛才加了那麼多熱水，浴室裏太熱了，氣血一下子湧到頭頂，他覺得臉燙得要滴出血來。兩人麵對麵站著，誰也不說話，時間仿佛靜止了，隻有梅英長發上低落的水珠，還在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
    梅英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他用兩手捂住自己的臉，徐徐轉過身子，動作僵硬地又爬回了浴桶，整個人蜷成一團，恨不得一口氣鑽到桶底下才好。
    身後，畢越什麼也沒說，連臉色都沒什麼變化，但他捏著毛巾的十指明顯絞緊了，關節早已發白。他靜立片刻，然後沿著原路一步一步退了出去，輕輕把門關上，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和平時不同，他這次腳步聲出奇的重，轉身時好像還絆了一跤。
    梅英捶了一下浴桶邊緣，忽然頓悟道：“我們都是男子啊，我緊張什麼！”
    但是一個不和諧的畫麵忽然從記憶裏蹦了出來，執著地和他唱著反調。河灘上，篝火旁，那人低頭靦腆地笑著，笑容被火光映得分外溫暖，坦然地說——
    “在下並不喜歡女子。”
    “倘若畢越真的喜歡男子，那他豈不是和我看到女子身體的心情是一樣的？”梅英想道。可他又仔細一想才發現，神族沒有沐浴的習慣，所以他之前並未看見過別人赤裸的身體，男的女的都沒見過。
    那畢越到底看見了什麼呢？
    梅英的手指忍不住貼上了自己臉頰。順著線條柔和的下頜骨劃到頸部，這裏的皮膚格外脆弱，卻也細膩，手指觸到喉結時，條件反射地做出了吞咽的動作。再一路往下，是平直優美的鎖骨，胸前的肌肉並不誇張卻也絲毫不讓人覺得單薄。繼續向下，肋骨的形狀逐漸明顯起來，隨著呼吸有節奏地起伏。與之靠近的是柔軟的腹部，若是尋常站姿還能看到一點肌肉輪廓，兩側的腰線勾勒出驚心動魄的弧度，一直延伸到平坦的小腹……
    若是再下麵……
    梅英“騰”地一下縮回了手。心跳得太快，他有點喘不上氣。
    他強迫自己去想一些無關的事，小時候師父給他講的傳說，師娘教他念的童謠，朋友告訴他的人間瑣碎的小事。還有那些神界廣為流傳的故事：一段遺忘在記憶裏的繁榮，一把失落於整片大陸的神劍，一棵從未有人見過的三生樹……
    想了許多許多，等心情平複時，水已經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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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英披上衣服走出浴室，外麵雨還在下，但風已經停了。
    他邊走邊想，這種天氣最適合喝酒了，可惜佛門清淨之地，肯定不會有酒給他喝。
    他伸了個懶腰，揉著肩膀準備回去躺著，忽然，看見走廊盡頭坐著一個人，他手邊放著個酒壇，正在一杯接一杯地獨飲。
    “畢大俠，好興致啊。”梅英寒暄著，走過去坐在了他的身邊，“明音大師不是讓我們天黑後不要出來嗎？”
    “今夜天氣不錯，最適合喝酒。”畢越所答非所問。
    梅英心想，原來真有人想法和他一樣。
    畢越抬頭望了他一眼，看起來對他的出現毫不意外，舉起另一隻酒杯，問道：“要嗎？”
    梅英接過杯子，給自己滿上，道：“你這酒哪來的？”
    “從山下帶來的。”
    “哈哈，原來是早有準備，我說你的包裹怎麼會那麼大呢！”
    兩個人碰了一下酒杯，卻都隻是沉默地望著對方，誰也沒有喝。梅英卻知道，有些話題始終是逃不開的。
    “我……”梅英剛開口，卻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
    “兩位施主，你們在這裏做什麼？”沈念君撐著傘，從隔著一整條走廊的地方跑過來跟他們打了個招呼。
    “沈師父，還在找姐姐嗎？”梅英沒有回答，反問道。
    “姐姐早就回房歇息了，她已經不生我的氣啦！”小和尚興奮道。
    “那你出來幹什麼？”梅英納悶道。
    “我去上茅房找不到路，這時候看見你們，就想來跟你們說說話……”
    多單純的一個孩子啊……
    梅英挑挑眉毛，對著他晃晃酒壇子，道：“我看找我們說話是假，蹭酒喝是真吧！”
    “出、出家人不能飲酒！”小和尚急忙辯解。
    “沒事，你師父沒收你入門，你隻算半步出家。”
    “那也不行！我可是有恒心的人！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沈念君雙手合十，匆匆忙忙跑開了。
    “茅房就在你前麵，那個亮著燈的房子就是！”梅英對著他的背影喊道。
    等他走遠之後，梅英又往畢越那邊擠了擠，道：“大人說話，有小孩子在旁邊不方便。”
    梅英醞釀半天的情緒被人攔腰截斷，不過也好，經過這樣一段小插曲，原本難以啟齒的事現在反而能輕鬆說出口了。
    “這下你知道了，我並不是齊小姐。”梅英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說道。
    “早就知道了。”畢越手指在杯沿來回摩挲，杯中的液體將他低垂的眼睛映在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