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低頭的那一刻，趙狩卻似見到了上輩子如玉般雕刻、既意氣風發又龍姿鳳表的沈一凝，也如同現在這樣緩慢垂首。
    他心中不由暢快。
    隻要他有記憶，不管這輩子的沈一凝還會不會對他作出如出一轍的事，他對沈一凝就再無情愛，隻餘殺機。
    他微微笑著，不緊不慢：“慢慢摸，你仔細摸，直到你滿意為止。”
    單看這一句話，外人見了，還以為趙狩果真對沈一凝癡情不許，情真意切。
    但沈一凝卻完全沒有這種感覺。
    他沉下心，仔細探究，頓時再無僥幸，心下駭然，猛然抬頭：“你……”
    隻要有野心的都知道在這個世道，資質上品意味著什麼。
    趙狩還未欣賞夠沈一凝色變的醜態，就見他把臉一正，另外一隻手也握住趙狩的手，交疊在一起，親親熱熱地喊道：“子文兄，我鄉黨也，你要進儀鸞司謀求一個好前程，需得進城上下打點，愚兄這裏錢財不多，但比子文兄多認識一些人，不若同程？”
    他臉皮極厚，全然不顧之前欲逞凶殺人的姿態，自來熟道：“從前子文兄對我頗多誤會，現下矛盾解開，出門在外，我們兄弟二人合該同心同德才是。”
    趙狩古怪地望著他：“兄弟二人？”
    他覺得稀奇。
    沈一凝大權在握，富貴滔天之時，也有人說他趨炎附勢，兩麵三刀，真真乃小人行徑也，但他從未見過。
    這回倒是見了，難怪那些初始比沈一凝富貴的人，後來總愛跟人說瞧不上沈一凝。
    原來這個人當真是沒臉沒皮，隻要見到有利可圖，登時就能拋開顧慮，不管是不是冷屁股，熱臉都能貼過去。
    至於沈一凝說的鄉黨，他沒有反駁。
    這個時代的特征就是如此。
    一人顯貴，鄉黨依附。
    鄉黨們需要顯貴者庇護，顯貴者也需要鄉黨的幫助與襯托。
    彼此，互相需求，互相保護。
    若趙狩在儀鸞司能占據一席之地，一朝顯貴，要召集人手，第一件事就是往趙家莊裏正亭長那邊遞一句話，叫鄉黨來投，然後從中選出心腹。
    也難怪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說法。
    趙狩千頭萬緒，沈一凝繼續貼來熱臉：“然也，子文兄與我不必如此生疏，我表字湯重，子文兄喚我一聲湯重弟好了。”
    子文兄，湯重弟。
    絕了！
    所謂表字，指在本名以外所起的表示德行或本名的意義的名字。本朝男子束發與女子笄禮後，不便直呼其名，故另取一與本名涵義相關的別名，稱之為字，以表其德。
    就像趙狩的表字，子文，子的意思是長輩對晚輩的舐犢之情，文的意思是長輩希望晚輩文德斐然，連在一起，便是寄托了長輩們對趙狩的殷殷期盼。
    讀書人起表字，都是有說法的。
    但沈一凝的表字，湯重，什麼意思？
    湯的意思不是湯羹，而是熱水，重（zhong）的意思在表字中有多重含義，但不論是哪種含義，跟湯字都不搭，這兩個字連在一起，隻說明起這個表字的長輩對沈一凝的敷衍。
    於是，趙狩似笑非笑道：“權，然後知輕重？”
    沈一凝搖頭，解釋道：“君子不重則不威。”
    “權，然後知輕重”語出《孟子·梁惠王上》，趙狩表麵上詢問表字重的具體含義，暗地裏意指沈一凝為權高者卑賤，沈一凝的“君子不重則不威”出自《論語·學而》，暗指自己是名副其實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