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仙橋的傳說。
    在雨湖西岸有座長壽山，傳說山上住著一位頭發胡子花白的老者，姓鄭。有人說，鄭老伯已經一百四十多歲了。有的說，可還不止呢。
    鄭老伯獨自住在山上的茅草房裏。他每天砍柴、打獵、種田，樣樣精通。因此鄭老伯總有吃不完、用不完的東西。
    他平時節儉，總把東西救濟周圍的窮苦百姓。不管任何人來找他，他都盡力幫助，以至於有時候自己都沒有飯吃，隻能采些野果、樹葉充饑。
    一日夜，鄭老伯在月下編草鞋，忽一陣清風吹來，來了八個人，其中有一女子，還有一位老者手上拿著漁鼓簡。他說，我們路過此地，想借個地方歇息，可否？
    鄭老伯高興地回答到，要是你們不嫌棄，進來坐吧。
    於是一個晚上，鄭老伯拿出自己最好的東西招待這幾個人。端茶倒酒，盛情款待。
    月亮快落山了，幾個人也醉眼朦朧。一個敞胸露懷的大肚子對鄭老伯說，你也勞累了一晚上，有什麼想要的，我們都能辦到。
    鄭老伯搖搖頭說，我什麼也不要。
    其中有個連腮胡子說，你的茅草房這麼破這麼小，你不想要一棟好房子嗎？
    一個五綹須，長眉長目，身背寶劍的道人說，人間福祿壽喜，隨你挑選。
    那位美貌的女子開口了，她說，人間福祿壽喜要是你都不愛，想必處看破紅塵，想超凡成仙吧！
    鄭老伯笑笑說，天地為家，不曾想要什麼房子。福祿壽喜是繩索，不想讓它捆住手腳，人終有一死，聽乎自然吧。常言道得好，無煩無惱即神仙，我天塌下來也不曉得愁，早已是人中之仙了。
    在大家的強硬要求下，鄭老伯說，你們硬要我說，那我就提一個要求吧。這湖方圓幾十裏，從湖這邊過湖那邊去，要走半天，太不方便了。你們要能幫助修架橋，方便方便大家，就太好了。
    八個人答應著出去了，鄭老伯在留在家裏燒茶水。等他燒好水出門要送茶時，隻見一座大橋橫架雨湖之上。那八個人，正走下橋。忽然祥雲飛來，那八人朝鄭老伯揮了揮手，登上祥雲飛走了。
    第二天，附近的百姓看見了這座橋，一個個高興得了不得。大家根據鄭老伯說的情況，猜準是八洞神仙下凡來了，便將這座橋起名八仙橋。橋那邊的一條小街，因為八仙踏著南花步在這裏經過，就叫南步街。
    二
    上個世紀初的一天，沒有人記得具體日子。
    她叫小雙，隻是個身分低賤的丫頭，是一個沒辦法主宰自己命運的女人。今天，她就要被成少爺納為妾，隻因為少爺對老夫人的一句話，娘，把小雙給我當妾吧，我喜歡她。
    其實他心裏想的是，一個丫頭，正好給我解解悶。
    成府是坐落在南步街上的大戶人家。老夫人隻有這麼一個兒子，於是成少爺就被萬般寵著愛著。他說一別人就不敢說二，連老爺生前都事事順著他，更不要說老夫人了。
    成少爺去年娶了妻。可是這妻卻老實過頭，叫她跪下她就撲通一聲彎下膝蓋，連頭也不敢抬。成少爺亂發脾氣砸了一個茶杯，還沒等丫頭動身打掃她就蹲下身撿起碎片。成少爺開完笑說，你傻得老實，怎麼不去死啊。她就真的要上吊自殺，結果被救下來，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紫紅色的勒痕。
    在外人看來，有這樣聽話的妻子真是人生的大幸，何況妻還有些姿色，但成少爺卻覺得厭煩，最後終日不和她說話。他的妻精神也越發不正常，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整日不出，小雙曾經給她送過飯，她見人就說，我怎麼傻得老實，幹脆死了算了。
    小雙看見她脖子上那條久久不能消去的勒痕和哀怨得發灰的眼睛，突然有感覺有些恐怖。
    妻抓著小雙的肩膀不停地搖晃，嘴裏還說，你說我該不該死，該不該死！
    小雙被嚇壞了，她丟下手中的東西跑出門去。身後傳來碗碎和妻的聲音。小雙哭了，是被嚇哭的？還是出於同情？小雙不曾知道。
    小雙小時候曾聽她的娘說過，如果一個人真的有很大的哀怨，那麼走上八仙橋的那一刻，八位神仙就會現身，實現你的願望。就像傳說中他們實現鄭老伯的願望一樣。說完這些話，小雙的娘就去世了。
    原本小雙還想告訴妻這件事，幫她脫離苦海。
    現在小雙顧不上別人。她想，自己如果真的從了少爺，那她也會變成又一個妻。可是她知道，老夫人向來對少爺百依百順，這樁事，老夫人是一定要辦不可的。難道，在這偌大的成府中，真的沒有一個能容下小雙的位置嗎，難道，真的如別人所說，這世間，女人如塵？
    三
    小雙有自己喜歡的人。她覺得他們很相配，不管從地位或感情上。那是府上的一個家丁，他叫冠傑。有的時候他的名字已經不那麼重要了，因為平時沒有人喊他的名字，隻要少爺說“喂”或者“哎”的時候，他就必須馬上出現，並且畢恭畢敬。
    小雙覺得有些悲哀，女人雖如塵，但她們的名字還是被世人深深記住，甚至有了“閉月”、“羞花”、“沉魚”、“落雁”這樣美麗的名字。
    冠傑總是穿粗布衣服，跟府裏高貴的主子們那閃亮得刺眼的綾羅錦緞比起來，小雙覺得冠傑舒服極了。而那些世間中的紅塵，紅塵中的繁華，繁華中的耀眼一瞬，小雙卻不看一眼。她覺得與其榮華一時，不如平凡一世。
    他們的相見總是特別小心，因為府裏的規定，下人間私通會被家法處死。因此他們總是在晚上悄悄溜到府裏湖邊的竹林後。他們不敢有些什麼大的動作，生怕碰到竹子發出聲音。他們一起看月亮在湖麵的倒影，蕩蕩漾漾地被水波劃開，分成一條一條。雖然視線隻能從竹葉的縫隙間穿過，小雙也知足了。
    但是，他們的事還是被老夫人發現了。
    四
    小雙啊，少爺看你是個好姑娘才要了你，你想想，跟了少爺，你就不再是丫環了。老夫人呷了口茶，瞟了跪在地上的小雙一眼。
    小雙低著頭，沉默。
    老夫人換了個姿勢坐著，氣勢還是一樣逼人。
    可是，我，我……小雙嚇得結巴。
    好了，你不答應這事也就這麼定了，就下個月。你應該明白，這對你沒壞處，你總不想一輩子都做丫頭，瞧瞧你這麼漂亮可惜了。老夫人說完站起來要走出門去，走到一半，突然緩慢地回過頭，挑高語氣說，況且我相信，你應該了解，下人間不準私通。
    小雙驚呆。她感覺好像後麵有人突然拍她的肩膀，然後在她耳邊偷偷說，老夫人早就注意到你們。那感覺陰森得讓小雙喘不過氣來。
    小雙不敢，小雙不敢啊。她忙轉向老夫的方向不停地磕頭。
    老夫人冷笑著，隻說了一句，別忘了，就下個月。
    小雙癱坐在地上，又想起少爺的妻。為什麼自己隻想平凡，卻總卷入亂世呢？自己本就是紅塵中的一粒輕塵，隻想安靜地飄在世間，可現在，這粒小小的塵也要消失了。
    這天晚上，小雙又在竹林後會了冠傑。她告訴了冠傑她就要成為成少爺的妾。
    小雙，我們一起走吧。冠傑眼力流露出堅定。
    可是，我……小雙猶豫著。
    難道我們一輩子要這樣偷偷摸摸地見麵嗎，我不要，我們走，離開這個鬼地方！冠傑拉起小雙的手。
    小雙別無選擇，她可不要成為第二個妻。
    於是，小雙迅速跑回自己的房間，隻帶了些衣服和碎錢，就拿著包裹到了竹林後，因為冠傑說，這邊的牆低，可以翻過去。
    盼了好久，冠傑終於氣喘籲籲地跑過來說讓小雙先踩著自己過去。
    你們要去哪啊？一個聲音從遠處飄過來。
    小雙嚇破了魂，她以為是鬼在說話。她的腳軟了一下，靠在了牆上。
    一片黑色中漸漸的紅光顯現出來，光亮越來越近，越來越強。
    不是鬼！是有人打著燈籠來了！快走！冠傑大喊著。
    可小雙的腳就是不聽使喚，怎麼也使不上勁。她隻能驚恐地看著那隻燈籠慢慢靠過來，照亮他們的臉。她也看清，那是老夫人如惡鬼般的臉。
    惡鬼說，我注意你們好久了。
    五
    他們對冠傑用了家法，就當著小雙的麵。那些棍子打在冠傑的身上，小雙能感覺到冠傑衣服下麵是怎樣的慘狀。冠傑手腳被綁起來，動彈不得，嘴也被堵住，發不出聲音，可他的臉扭曲成核桃般，像老人皺褶的臉。
    老夫人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她說，居然還敢引誘將來的少奶奶，反了你，給我打，打死了算。
    小雙爬到老夫人腳邊，抱著她的腿，聲嘶力竭的哭聲縈繞在成府之中。
    老夫人，是我，是我，是我讓他帶我走的，你打我吧，放了他，求您！求您了！小雙抽泣著。
    老夫人眯著眼睛，嘴角微微向兩邊扯，笑了兩聲，把你打死了，我兒跟誰成親去？
    小雙才明白啊，原來，自己如果不是要給少爺當妾，她也一樣會死的，原來，下人的命竟是這麼輕，這麼廉價。而她，也隻是主人尋開心的對象。是啊，總有一天，她這個女人終會像妻一樣，被人拋棄。
    最後，在一口鮮血中，冠傑死去。
    家丁們把他的屍體抬走，處理掉。在他們看來，這樣大的府上死了一個下人，不足為奇。小雙不知道屍體去哪了，她想去找，卻被老夫人攔住。
    老夫人狠狠地扇了小雙一巴掌，你這個死丫頭，敬酒不吃吃罰酒。要不是看在少爺的麵子上，我把你一塊辦了！把她拉出去，鎖起來！
    於是，還是滿臉淚痕的小雙被關在了一間不大的屋子裏。每天有人來送飯，而隔壁就是少爺的妻，還是那幾句，你說我該不該死？小雙仿佛看到自己的未來，難道就要在這樣的地方度過嗎？
    她感到自己即將被風吹走，在天空，不留痕跡。
    六
    一個月之後，到了少爺納妾的日子。
    現在的小雙麵瘦饑黃，已經沒有什麼力氣動彈了，她把這一個月的時間，都用在想念冠傑上。
    這天，老夫人身著盛裝來看小雙。她派幾個丫頭幫小雙梳妝打扮。化好妝以後，小雙說想出去走走。
    老夫人眼珠轉了兩圈說，好吧。她想小雙都這樣了指定跑不了。
    小雙沿著南步街向前走，突然她想起來娘的話。如果真的有哀怨，那麼到了八仙橋就可以實現願望。
    小雙快步走到八仙橋。這是怎樣的一座橋啊，寄托著小雙所有的希望。小雙朝橋的那頭望去，是長壽山。橋下是波光粼粼的雨湖。
    她想，如果見到了八位神仙，她就要冠傑活過來，然後離開成府，隻是這樣就好。如果說當年鄭老伯是無私的，那麼自己也隻能說是自私了一點，小雙想，他們應該會答應她的請求吧。她不要大房子，不要福祿壽喜，更不想當什麼神仙，她隻要做一個平凡的女子就好。
    小雙從橋這頭走到那頭，可什麼也沒有發生。她又試著走回來，走到橋中間的時候，小雙終於看見了那個不是人的東西，可她不是神仙，是惡鬼。
    老夫人正站在橋那頭擺著個臭臉叫小雙回去，手裏還托著一件血紅血紅的衣服。
    小雙沒有動身。
    確實啊，女子如塵。而今天，小雙將被遺忘，她也不過是數不清的塵中的小小的一粒，而她，也即將消失。
    小雙想主宰一次命運，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她口裏念著，也許吧，是我的哀怨不夠深，八位仙人不肯來見。
    說完就從這八仙橋上跳下去。
    七
    多年後，人們忘記了這個名叫小雙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