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莫裏斯•迪勒，在劍橋大學心理學專業讀二年級。
    我最喜歡的事是觀察人們的腳，準確地說，應該是腳上穿著的鞋。你能從他們的鞋上看出很多東西。
    比如，你現在看到的這雙……呃，原來是白色現在是黃灰色的球鞋。髒灰色的襪筒高高地露出鞋麵，鞋麵上躺著細碎的青草葉，鞋邊上沾染著黑赫色的泥土。此時，這雙球鞋正散發出淡淡的臭腳丫味兒。
    我有理由相信，這是一個熱愛運動而又不太講究衛生的男同胞。
    好的，現在到了揭曉答案的時刻了。讓我們先來看看他的後背，黑熊般結實的脊梁上罩著一件印有08字樣的球衣。是的，這是個整天馳騁在球場上的家夥，就住在我的隔壁宿舍，名字叫做路易斯•丹。
    接下來，請將目光左移三英尺，看看這雙有著六英寸高的火焰紅細跟鞋。
    事實上，要猜出高跟鞋的主人並不難，因為，這種高度的細跟鞋很少見，至少在我兩年的大學生涯裏，隻有兩位女性穿過這種高度的跟鞋。她們都是勇於追求時尚的摩登小姐，一個是蘇珊，一個是碧娜。
    兩人的區別在於，蘇珊的腳相對寬些，穿的高跟鞋都是方頭或者圓頭的。而碧娜則腳掌纖細，偏愛尖頭皮鞋。再看看這雙，前端尖細，像錐子一樣。所以，我有理由相信，這雙火焰紅高跟鞋的主人是碧娜。
    好了，又到了印證真相的時刻了。讓我們順著高跟鞋往上瞧：兩條小腿光滑纖細，沒有一根腿毛，齊膝的白底藍花連衣裙，巴掌大的纖瘦腰肢，鋪滿後背的金黃色卷發，腦袋頂上還戴著一條火焰紅發帶。
    是的，我又對了。鞋子的主人正是有著時尚麗人之稱的碧娜•凱裏。
    現在，你是不是還想繼續下一個目標？是的，我相信這個小遊戲會讓你上癮，就跟吸毒一樣。隻要你全神貫注地玩兒上三次，我保證你會對它著迷。好了，咱們閑話少說，繼續尋找下一個目標吧。
    是露腳趾的黑色男士涼鞋，還是旁邊那雙棕色絨麵女士馬丁靴？
    我不得不承認，在尋找目標的時候，很多時候我會落入選擇困難的陷阱中。這時候，我通常會閉上眼睛，等我睜開眼的時候，看見的第一雙鞋子就是下一個目標。
    好了，請跟我一起閉眼。倒計時：三，二，一。睜眼。
    好極了，就是這雙半舊的男式黑皮鞋。顯然，它們的年齡已經很大了，也許三年，也許五年。總之，它們被穿了很長時間了。鞋尖的位置被磨得失去了光亮。此時，它們正朝我們走來，步子不緊不慢。
    最後，鞋子停到了我麵前。一個蒼老溫和的聲音從我的頭頂傳來。
    “莫裏斯，下課之後等我一下。”
    我慌亂起身，幹巴巴地回答道：“是的，艾倫教授。”
    重新坐回位置上，我心裏一陣懊惱。這並非因為被艾倫教授留下，而是，我的上帝啊，我竟然沒在第一時間看出來那雙鞋子的主人是他。
    提起艾倫教授，我不得不多說兩句。說實在話，他是我見過的長相最怪的老頭兒了。他長得又矮又胖，腦袋上沒有一根毛，看上去就像個剝了皮的雞蛋。最奇怪的是，他的眼睛是墨藍色的，像極了街邊上的流浪狗的顏色。
    於是，我私底下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小怪獸。
    此時，小怪獸已經回到了講台上講得興致高昂，座位席上，學生們卻聽得昏昏欲睡。
    當然，這種狀況也不能全怪學生。畢竟，已經是六月底了，天氣熱得出奇。窗戶全都打開了，但教室裏還是像蒸籠一樣。惱人的蟬聲透過打開的窗戶鑽進來，叫得人心裏更加煩躁。
    算算日子，再過一個星期，就要放暑假了。
    暑期計劃，我在兩周之前就做好了。除了晚上去尚悅咖啡廳打工之外，白天還要去康健心理診療室打雜，周六日還有兩份家教的工作要做。如此算下來，下學期的學費和愛麗絲的療養費才能勉強湊得上。
    思索間，下課鈴響了。
    同學們紛紛收拾書包，三五成群地出了教室。
    小怪獸把講義整理好了，塞在腋下走了過來，在我對麵的座位上坐了下來。為了表示禮貌，我趕緊站了起來。
    說實在話，我和小怪獸的關係很一般，隻有我剛入學的時候，他找我談過一回。至於眼下，我還真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我低頭掃了一眼他那雙年紀很大的黑色皮鞋，問：“艾倫教授，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小怪獸笑眯眯地看著我，兩隻墨藍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沒事兒不能找你？”
    我聳聳肩，笑道：“瞧您說的，我隻是好奇，您怎麼突然想找我聊天。”
    小怪獸可能是覺得太熱了，他把講義從咯吱窩裏拿出來，隨手放到了課桌上，緊挨著身體的地方已經被汗水給洇濕了。
    他笑道：“也沒什麼事，就是想問問你暑假有什麼計劃沒有。”
    我不打算說出實情，聳了聳肩，輕描淡寫地道：“暑假的話，我會打一到兩份工。您知道，對於一個大二的心理係學生而言，社會實踐的重要性非同一般。而且，能夠掙兩個零花錢也不是什麼壞事。”
    小怪獸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這令我莫名有些緊張。但他隻是笑了笑，繼續道：“如果是想要參加社會實踐，我倒是可以給你介紹個人。史蒂芬教授，認識嗎？”
    “史蒂芬教授？”我腦海中浮現出一雙整潔幹淨的約翰洛伯牌皮鞋。
    印象中，那是一個矮小幹癟的中年男人。男人左手總是拎著一個同樣整潔幹淨的黑色LV皮包，右手則捏著一本封麵鍍金的樂譜。他臉上總是一本正經，嘴唇抿得很緊，看上去古怪刻板，又有幾分好笑。
    我不確定是不是這個人，“您說的是音樂係的史蒂芬教授嗎？”
    “不錯，正是他。”小怪獸總算發現我還站著，他擺了擺手，示意我坐下來。“我和史蒂芬是很要好的朋友，昨天他邀請我暑假去他家裏做客，但我已經有約了，所以我想推薦你去。”
    度假自然是美事一樁，但一來，我暑假必須得攢夠下半年的花費，二來，去陌生人家裏做客，總是感覺有幾分別扭，而且，還是一個嚴肅刻板、奢侈高調的有錢人家裏。
    所以，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很抱歉，艾倫教授。”
    “先別急著說不，莫裏斯，”小怪獸從口袋裏掏出一張500英鎊的支票，“這是史蒂芬預先支付的薪水，事成之後還有500英鎊。”
    1000英鎊不是個小數目，就算我整個暑假打四份工，也不一定能賺到這些。但無功不受祿，去度假反而得到酬勞，不能不讓人起疑。
    我聳聳肩，表示無法理解，道：“這是……”
    “給你的，莫裏斯。”小怪獸把支票放到了我的課桌麵上。“這是你應得的。”
    我仔細看了看，支票上的數字，的的確確簽的是500英鎊。
    我有些心動，但也知道，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500英鎊的背後，可能有一千種不同形式的陷阱。但……也有可能是，小怪獸知道了我的家庭情況，想以這種方式接濟我。
    想到第二種可能，我的臉有些發紅。我感到一種羞恥，這種羞恥感令我渾身發熱，甚至連發根深處都跟著燙了起來。
    因此上，我語氣也變得硬邦邦的。“我不明白，艾倫教授。”
    小怪獸看出了我的不悅，但他顯然是理解錯了。因為，接下來他說道：“別緊張，莫裏斯，史蒂芬不會讓你去殺人放火的，他隻是想請你幫他治好他的兒子——西蒙的失語症。”
    “失語症？”我感到有些吃驚，同時為自己的莽撞感到幾分羞愧。
    “你先看看這兩張照片。”小怪獸伸手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兩張照片，放到了支票的旁邊。
    我拿起照片，仔細觀察起來。
    很明顯，照片上是同一個男孩兒，隻不過年齡跨度比較大。男孩兒皮膚白皙幹淨，五官清秀精致。栗棕色的短發微微上翹，現出幾分俏皮。寶石藍的眼睛，比倫敦最晴朗的天氣裏的天空顏色還要純正。
    第一張照片，男孩兒應該在八九歲，他腳上穿著一雙藍色的小熊造型的拖鞋，坐在沙灘邊上。他懷裏抱著一隻黑色的拉布拉多犬笑得正歡，臉上、胳膊上、腿上全是沙子。一看而知是個快活無憂的孩子。
    這種快活的神情，我從愛麗絲的臉上也見到過。當然，不是在她的童年時期，而是在她十九歲發瘋之後。至於我自己，自從八歲那年看到母親格蕾絲從世貿廣場頂樓一躍而下，似乎就再也沒這麼笑過了。
    我強迫自己從陰暗的情緒中脫離出來，目光轉向第二張照片。
    第二張照片男孩兒的年紀明顯大了很多，看上去有十六七歲。他懶散地趴在陽台上，給人一種故作無謂的感覺。栗棕色的短發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亮光。他的眼睛望向遠處的天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這種表情，我熟悉多了。陰鬱沉默，孤獨憂傷。
    這種心情也曾千萬次地折磨著我，不，應該說，直到今天，這種情緒依然像野獸偷偷地潛伏在我的背後，一旦我情緒失落，它便會亮出獠牙，瘋狂而上。
    “這是西蒙，史蒂芬的獨子，今年十七歲。一年前，西蒙突然就不說話了。我本想親自過去跟他聊聊，但實在是走不開。你是我見過的最有天分的學生，所以隻好請你跑一趟了。”
    聽到“最有天分”四個字，我無聲地笑了笑。雖然心裏還算舒服，但我不得不正視事實。事實上，我的分數並不高，成績最多算是中上。也許，“最有天分”這四個字換做“最神經質”可能要更貼切一些。
    “您實在是過獎了，”我把目光從照片移回到小怪獸的身上，“看過醫生了嗎，醫生怎麼說？”
    小怪獸聳了聳肩，歎口氣道：“很遺憾，醫生們束手無策。你知道，在病人並不配合的情況下，想要解開病人的心結簡直比登天還難。尤其，西蒙那孩子還倔得像頭驢。”
    “醫生們都沒辦法，隻怕我就更無可奈何了。”對於擁有這種負麵情緒的人，我本能地抱有一種抵觸的情緒。畢竟，我自己也還沒有完全從黑暗世界裏脫身出來呢。
    “我相信，你一定會成為一名優秀，不，應該是卓越的心理醫師。”小怪獸拍拍我的肩膀，笑道，“記住，愛是唯一能打開人心門的鑰匙。”
    我暗暗苦笑，我本身就是個潛在的瘋子，這樣的人也能治病救人嗎？出於禮貌，我不得不做出一副鄭重思考的表情，道：“好的，艾倫教授，我會好好考慮一下。不過，支票還是您先保管吧。”
    小怪獸收起支票，笑著點點頭，“好，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的。”
    看著小怪獸遠去的背影，我隨手把兩張照片扔到了課桌的抽屜裏。
    拜托，我忙得很，沒時間陪有錢人家的小孩兒玩什麼心理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