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樨有空的時候都會陪外婆來診所，每當這個時候，氣氛總是特別好。而外婆有時也會在診療結束的時候預告下次雲樨的到來，那麼在接下來等待的日子，記哲會感覺異常興奮，像小時候等待過年一樣的歡快。
    有一次雲樨來的時候，她細心的注意到記哲喝的不加糖的咖啡。
    “宋大夫愛喝苦咖啡呀？”
    “也不是喜歡，隻是我曾經堅持不固定喝同一種飲料，以避免上癮。”實在是因為記哲了解自己其實是很容易上癮的人。
    “那我用蜂蜜和檸檬調製一杯檸檬茶給你試試看？”
    “好！”
    “我要做檸檬茶了。”
    “雲樨要做檸檬茶了。”外婆興奮的重複。
    於是，檸檬茶不隻是檸檬茶了，是眾望所歸的檸檬茶。
    記哲密切注意雲樨的每個步驟，她把蜂蜜倒進紅茶，蜂蜜成條狀，在杯中回旋，緩緩沉落。她輕輕攪動，蜂蜜碎了，化了，和茶融在一起。她把油光水滑的黃色檸檬在水裏過一過，用鋒利的小刀切開，檸檬的香味溢出來，隨著空氣在屋裏飄散開來。她切開三隻檸檬，把汁擠進杯子裏，顯出努力的樣子。記哲要幫忙，她不肯：“沾上檸檬味很難洗幹淨的。”記哲其實滿喜歡檸檬味，在這天以前，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喜歡檸檬味的。反正隻是一種氣味，無所謂喜歡不喜歡。而此刻記哲很願意身上有檸檬味。
    也許因為投入太多情緒的緣故，檸檬茶的滋味好極了。
    “好喝。”外婆也說。
    “我很喜歡。”當雲樨的眼睛看著記哲的時候，記哲對她說。
    “喝檸檬茶對身體很好的，可以消除小腹的多餘脂肪和贅肉。”
    記哲深吸一口氣，暗中收縮小腹：“是嗎？那太好啦。”
    自從那一天，記哲對檸檬有了一種莫名的好感，因為嫌蜂蜜麻煩，可是他又不喜歡加糖，所以每次就那樣酸酸的喝下去，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切檸檬是一個重要的儀式，記哲以接近虔誠的態度去切每一隻精挑細選的檸檬。
    記哲好像上了檸檬茶的癮。
    這些日子來，記哲聽外婆說過太多雲樨的故事：在戲劇社演戲，如何豔光四射，轟動四方；路上被暗戀者跟蹤，追著跑，跑不動索性回頭賞對方一個耳光；上班哭著回來，不肯再去，因為她的工作一絲不苟，不講情麵，被辦公室同事排擠。”遇到挫折時不能麵對，躲起來，不見人也不說話，總要自己想通了才能過去；她愛吃火鍋，熱熱鬧鬧的菜料進了鍋，覺得有了家的感覺……除了自己，記哲從不會對其他人的成長曆史如此了解，好像雲樨是記哲和外婆一起看著長大的。
    可是外婆沒有提到那個夢，記哲有一種莫名的興奮，仿佛他和雲樨之間忽然存在了一個共同的秘密，而這個秘密雲樨隻願與他分享。記哲自己也明白自己的不正常，他作為一個心理醫生，最重要的職責就是分享病患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可是他每天聽到那麼多隱秘的事，卻從沒有過興奮的感覺，隻有雲樨是不同的。
    到了秋天，外婆的情緒一路墜落下去，記哲開了一些藥給她吃，似乎也沒太顯著的功效。外婆看著雲樨有些怔忡，微微的感傷。
    “這麼年輕，這麼美好，我不能想象有一天她會老……”
    “宋大夫！你喜歡我們家雲樨嗎？”外婆忽然問。
    記哲慌張起來，不知該說什麼，顯得窘迫。好像這是不正當的行為，忽然被揭發。
    “其實不用問了，你看著雲樨的那個眼神，還不明白嗎？隻是，喜歡雲樨的男人真不少，誰叫這孩子模樣生得這樣好……”
    那種羞辱的感覺又回來了，記哲覺得這樣的貪求是非分之想，活該受嘲笑。
    “但你是不一樣的。”外婆說：“看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一樣。”
    記哲的新的羞慚升起。自己有什麼不一樣呢？他被雲樨吸引，為的也是她的美麗動人；或許還有對她特殊身世的疼惜之情，但這一切並沒有什麼值得誇耀之處。一點也不特別。
    “如果我不在了，你會照顧她，對不對？”
    記哲聽見這話，焦急而絕望：“不行的。外婆！你不能這樣做。這樣對雲樨太殘忍。不可以，真的不可以……”
    “我早晚要走的。你看我，我已經老得像個鬼了！”外婆調侃自己，一邊笑起來。“我真覺得膩了。活著的好處歹處我可都受夠了，我不想再熬了……”
    “雲樨需要您。”
    “要是我一死，雲樨可以去找她爸媽，雖然我不知道她還有沒有爸爸媽媽。她對她以前的事從來不提。要不然去過自己想過的日子也好，她一直想環遊世界，跟我這個老太婆在一起，哪兒也去不得，能有什麼出息？我要是再活二十年，雲樨不是全完了？我真的不放心雲樨，你是我信任的人，你告訴我，我不在的時候，你會照顧她。”
    記哲抿了抿嘴，沒有說話。外婆是病患嗎？為什麼總覺得她比誰都清明？比誰都冷靜？這一切仿佛是個陣圖，自己想進來救人，卻發現隻有一個人陷於其間，那個人就是他自己。
    “雲樨看起來挺快活，像個傻孩子，其實她很脆弱，遇到挫折就會自暴自棄。你一定要在她身邊幫助她，別讓她可憐兮兮的自己一個人……”
    記哲再聽不下去了：“我會的。外婆，我會照顧她。”
    這段日子以來，記哲不知道自己是否了解外婆，但他確定，外婆把他是摸得透透的了。
    當時記哲也沒想到，這承諾將會改變了他的一生。真的，他那時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