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浮生切夢 第九章 紙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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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應當滿足於這樣的生活。錦衣玉食,位極人臣,卸去了嫏嬛密閣一職,日子越發清閑起來。軍營一向無事,偶爾到墜星閣找卜祝喝酒,直到天暮才出來。回到書房便見她氣衝衝的臉、挨幾句罵,再坐下批閱奏折。
收留了一個十六歲的孩子。無父無母流落街頭。長得眉清目秀,卻渾身帶刺。我想他應當學會微笑,於是帶他回府,偶爾教他劍法,漸漸熟絡。不黏人,開始沒心沒肺地笑。帶他進宮,拘謹靦腆。他叫我叔叔,讓雀翎笑得流出了淚,捂著肚子說不叫她姨娘便成,又拉著他逗了半天。
最愛的女人在身邊。一轉頭便能望見她的笑。若如此到老,也好。可是她傷心的時候,抱著我哭的時候,喊的卻是另一個男人的名字。
蘇琰之。那個甘願讓他放棄清白之身,讓她日日夜夜思念成疾的男人。他的名字如同卡在喉間的一根魚骨,不得上,也不得下,這麼卡著,沒有任何辦法。
或許我是應該要羨慕他的。可是他在我眼裏,隻不過是一個奪走她的貞操,讓她受盡天下人恥笑,更是遭受如此巨大痛苦的男人。他要了她,卻不允諾她幸福。實是該死。
如果能有那麼一天讓我遇見他,絕不會讓他有半刻時間可以在這個世界上繼續苟延殘喘。
不知是巧還是不巧,那一戰,真的讓我遇見了。
那一日,青帝大舉來犯,邊站告急。軍營在休整了一年多之後,又開始忙了起來。邊地請求救援的折子如雪片一般飛來,她卻遲遲不肯下令班師。
“他來了。總算來了。”我握著她顫抖的手,望見她空洞的眼。已猜著了九分,卻不明她的用意。
瓊海郡失守。薇芝郡告急。她才不緊不慢下了召令,傾盡皇都所有兵力親自掛帥向邊地出發。
“雖然慢了些,但總算來了。”她著一身勁裝,騎馬在我身側,怔怔地望著遠方,卻不知在望什麼。
一路奔波。到了薇芝,情況已不容樂觀。眼看又要失守,她進了軍營閉門不出,讓我領軍。不出半日青帝先鋒已潰不成軍,隻得暫且休戰。
我進軍營,望見她坐在鏡前細細梳妝。那一身華衣豔麗至極。紅唇粉腮,鮮豔欲滴。
“喬楚,替我描眉。”她走到我麵前。我把青帝統帥下的戰書扔到地上,轉身走了出去。
淚弄花了她臉上的妝。
翌日兩軍對陣。浩浩蕩蕩的兵馬像是誓死一決雌雄。她披著那一身華衣,蒙著麵紗上了戰場。
“快放馬過來吧!將你白帝這大好的城池向我蘇琰之拱手而讓!白帝的子民啊,怎可如此屈居於一個女人的腳下!”
戰鼓轟鳴。白帝傲慢的士兵們聽見如此狂妄言語士氣大振。我抬眼,漠然地望著對方軍陣前那個俊美的青衣統帥,不知如此激怒敵軍於他有什麼好處。蘇琰之啊蘇琰之,青帝的攝政王也不過如此。
我溫一壺酒。靜靜地望著兩軍在前方廝殺。似是旗鼓相當,那一對兵馬精銳曉勇,卻少了些我白帝必勝的底氣。
“他很強,是吧。硬拚是拚不過,可他蘇琰之能以一抵十。”她坐在戰車中像個精致的娃娃一動不動,隻雙唇開合,喃喃自語。
“還不去麼?”他問我。我接過手下人遞來的溫酒,輕輕轉動微燙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有必要麼?”我漫不經心。
“你不去我去!”她拍案而起,疏忽一聲飛向陣前。
我望著她遠去,又要了一杯酒。借著酒勁,頭微微發脹。
她在我身側隨軍而戰,沒有哪一次讓我感覺如今日般焦灼不安。兩年、三年,或是更久以前,即使麵對更強大的敵人我也不會感覺心虛,因為她在我身邊,因為我們的心是一樣的,隻一個字:勝。可是如今,我感覺不到她的真意。她漸行漸遠,已模糊到我目不能及。
我在後方,望著他與她對戰。身側的切夢劍嗡嗡地響,莫名地顫動不止。他揮劍向她的咽喉刺去,她一閃,麵紗隨風而去。我仿佛聽見她叫我,於是飛身前去救下她。
“喬楚,不要,帶我走,快帶我走。”我抱著她穩當地落下。她把臉埋在我衣襟的裏側,絕望。
“依依,是不是依依?”我聽見那人的詢問,抬眼望他。
“蘇琰之,對白帝女王不敬,你可知後果?”他被我冷淡的語氣振住,楞了一會兒,隨即大笑。
“哼,白帝喬大司馬,久仰久仰。”他氣勢絲毫不減半分,拱手相問,卻直盯著我懷中的女子。“可不知今日,究竟鹿死誰手?”他揮劍挑釁,想把我支開。她在我懷裏死死揪著我的衣襟不肯露麵。
“你是不是依依?依依你說話,為什麼跟別的男人在一起?!我是琰之,蘇琰之啊,你忘了麼?”他再一次逼問,劍勢愈加凶猛。
“哼,青帝攝政王,找女人可不是到這兒來找。惹了我白雀翎,你可知後果?”她撇過臉,冷冷地說。
“喬楚。”她喚我。我低頭,應她的親吻。不時抵擋青衣統帥的進攻,心頭翻江倒海。
“不知廉恥!”他罵,語氣卻平靜下來。她把我當擋箭牌,消了他的疑慮,他也應了他的希望,自是認為認錯了人。
“快帶我走。”她的手揪得我那麼疼。她在我耳邊如此低聲下氣地懇求。
回了營陣,她坐在戰車中,良久才回過神,回複了理智。
“喬楚。”她笑,又變得那般冰冷犀利,我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她解下我腰間的切夢劍輕撫劍身。它依舊顫動不止。
“不去一分高下麼?你看它已經等不及了呢。淩雲與切夢,究竟誰更勝一籌,我倒想看看。”她饒有興味。我接過她手中的劍策馬衝出營陣。
天漸暮,我回營,兩軍皆退陣,青帝亦未攻下城池。
“回來了?”她問,下令撤兵。我下馬,在她身側站穩。
“傷著沒有?”我搖頭。她下來,笑著走到我麵前。“勝了沒有?”我沉默。她抬手緊了緊指,對著我的腹部結結實實的一拳過去。
血氣上湧,噗地吐了她一身。我倒下去。
“給我起來!”她厲聲,下的身邊隨行的臣子侍衛一齊跪下。
她拽我的胳膊,讓我扶她的肩。
“輸了也別倒下!”她扶著我,如此教訓我。
“我沒有輸!”
“亦未勝。”
我聽見她這麼說,扶著她的肩失去了意識。
待我醒來已躺在了未已宮的床榻上。失地已收回,青帝兵敗,白帝班師回朝,在我昏迷的這些日子,這一戰已落下帷幕,半點硝煙不剩。
見我恢複意識,她雀躍。
“好好養病吧,死不了了,這傷沒有一個月是無法痊愈的。想吃些什麼讓人去弄,公事放一放,這一月之內青帝不會再來犯。”
我垂下眼,點頭或是搖頭,聽她說話,回應她,不想說話。
“急什麼急?覺得丟臉?有什麼好丟臉的?你傷成這樣,以為他會好到哪去?青帝兵敗那是因為主帥要養傷,跟你一樣,沒有個月絕對好不了,你還生什麼氣,啊?”她改不了潑辣的性子,依舊劈頭蓋臉地責罵我。
我沉默。“要氣你就氣個夠,我管你死活!”她推我,轉身便走,聽見我咳嗽,又折回來,憤憤地瞪著我。
我垂下眼。我並沒有生氣,我隻是在想一些事情。
如此以往,好些時日,她也漸漸沉默,不是對著侍女大臣們亂發脾氣,就是倚欄發呆,可是我想的那些事,至今還未想得通。
待傷好些,她扶我去清芙池。浴水的藥味嗆得我難受。
“你究竟在想什麼,你說出來行不行?”她哭,環我的頸,淚落入浴水中,沒有痕跡。我搖頭。
她褪去衣衫,突然跳下來。
“我們之間沒有秘密,喬楚,你想知道什麼雀翎都可以告訴你。”我低下頭,想笑,因為我知道,這不可能辦得到。
你究竟想把白帝引向何處。為何想當王。明知道當了王便不可能與他在一起,為何還要選擇這一條路。不要說是為了天下蒼生,你沒有那麼偉大,白雀翎。你不能毀了我們創下的基業,你不能把白帝當作兒戲。你究竟想要白帝的子民何去何從。
那日一戰,我望見她眼中的愛,深沉而又刻骨銘心。我恐懼,害怕它一旦爆發出來,便如洪水猛獸勢不可擋。那是愛,亦是毀滅,我看不見她的真意,這讓我不安得恐懼。
這些疑慮縈繞於腦海徘徊不散。我不想問她,因為她不會讓我知曉,我隻是她完成心願的工具,無奈她的心願,至今也不肯讓我明了。
“喬楚,你看著我。”她轉過我的頭,緊緊盯著我的眼睛。“你告訴我,你在想什麼,不要不說話,好麼?”我避開她的目光。她狠狠地擊水麵,水珠四處飛濺。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還不行麼?對不起!”她喊,帶著哭腔。不曾料到她會說如此的話,我一驚。
“沒事,雀翎,沒關係,我不氣了,你不要哭……”我慌亂地替她拭淚,咳得喘不過氣。
“不要急,不要急啊傻瓜……”她扶我的背。我望著她,或許我隻應當把她當作個單純的丫頭。或許不該想這麼多。
回到寢宮,她喂我喝藥。
她坐在床前,靜靜地看著我。
“雀翎。”我喚她,不安與焦躁在眼中恣意,收不回來。
“是,我在。”她笑,靜靜地等我說。
“我感到你將要離去,孤獨地,隻身遠行。”我握緊她的手。
“是死亡麼?所以喬楚會感到不安。”
“是,或許包括死亡,你將要離我而去。”
“嗬。”她笑,像看一個不聽話的孩子一般看著我。“雀翎發誓,隻要喬楚活著,就不會離開。“
“隻要我還在。”
“是,隻要你還在,我一定不走。我們的命早已連在一起,是定數。”
“好。”我應她的諾言,稍稍寬慰,卻不知她未說出的後一句,究竟是怎樣。
若我還在,她便不走,那如若我死了,她又會怎樣?
天放晴。落過一夜的雪之後,未已宮內的庭院已積了厚厚的一層。光陰似急流,靜養的這一月日子已過去大半,傷也已痊愈。她站在榻前,替我整好衣衫,束緊袖口,扣上玉腰帶。
“喬楚,陪我練劍吧。”她這麼說,一襲白衣若一隻翩飛的蝶躍出屋簷。
喬楚,陪我練劍吧。仿佛多年之前那個赤腳闖進我臥寢,不由分說拽我起來的任性丫頭。有後山蒼茫的雪,有她恣意的笑。我尋出去,滿目皚皚,景不改,卻早已失落了彼時之情。
我望著她勁上那個細微的傷痕。如今我已完全可以拿捏得當。任切夢在我手中遊走,不失半點分寸。如此來去幾招她便喊累,伏在我胸前微微喘氣。
“你知不知道你為什麼勝不了?”她定下心來這麼問。我沉默,記起那一日與擁有淩雲神劍的青衣統帥那一戰。他劍法稚嫩,經不起激,隻知道莽莽撞撞地向前衝,沒有任何章法回路,可就是勝不了他。
“因為他是光,他是火焰,他那麼亮。”她歎氣。“他與我們不一樣。他這裏,是耀眼的光,而我,與你,這裏,隻有無盡的黑暗。”她輕觸我的心口,喃喃自語。
“喬楚,再來!”她大聲,退了開去,執起劍又攻過來。我揮劍輕佻,她頸上的紅絲線順著切夢劍刃一滑而過,倏地斷了開來。玉玨閃著銀光飛向了草叢中,掩在雪裏,消失於實現之中。
“去哪了?去哪了,啊?它去哪了?”她丟掉劍一下跪倒在地,瘋了一般在雪裏翻找,雙手凍得血一般通紅。
我望著她,怔怔地望著她。良久,她拽出那根絲線將玉玨緊緊握在手中,一俯身,噗地吐出血來。
我跑過去。不知她這幾日,日夜守在床頭,卻也是虛弱到了極點。
她環著我的頸蜷在我懷中,攥緊了那根斷開的紅線。陽光反射在玉玨之上,那光亮耀得我暈眩。
她說他是光。他帶她衝出了黑暗,衝出了泥沼,可是她怎麼就不知道,如此陰晦如泥沼的心,在強光之下還能存活得下去麼?
譬若飛蛾撲火,淚盡終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