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浮生切夢 第八章 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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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已宮黃金椅中那個孤高自傲的王者,常常喜歡臨風而立,站在高閣之上遠眺這片大陸上她的子民。她是這世間最孤獨的反叛者,反叛禮教,反叛命運,反叛一切既成的、無法改變的東西。她喜歡一切淩駕於人上的東西,從來都不願屈服,可是即使如此,她也無法反抗的了神的烙印——神噬。
我知道她已不是個處子,是在很久之前了。這個我眼中高傲的神明,自十六歲那年,已不再是我想象中的那般無瑕。
很多年前,我在未已宮中殺了幾個貼身侍奉她的侍女。他們說她殺了神使是不想讓人知道她臂上沒有朱砂記。那幾個卑賤的侍女聚在一起越罵越難聽,於是我上前,讓她們永遠閉了嘴。
一如她無法容忍別人對我的辱罵,我亦無法容忍別人對她的詆毀,可這一次她告訴我,是我錯了。
“喬楚,你錯怪她們了。”她召我入寢宮,這麼對我說,然後撩起袖子給我看她臂上的朱砂。那裏一片雪白。我望著她的手臂,驚恐得啞然失聲。那一座潔白無瑕的冰晶在我麵前碎了一地。
她走下台階,望著我驚愕的眼,聲音悲哀得讓人窒息。
她說,喬楚,你是不是覺得我髒。我一愣,踉蹌著步步後退,隨即又清醒過來,逼迫自己站穩。
“不,不,不是的……”我癱倒在地,用手撐著地麵,她的眼淚落到地上,綻出朵朵水花。
“是的!你一定是這麼覺得,一定是的……”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直直地盯著我。她的目光刺得我不住地顫抖。
“不,不,真的不是,你相信我,不是的……”我握住她的手,大聲地否認,像是說給她聽,更像是說給自己聽。
“算了,算了。”她上前擁抱我,安慰我。我看著她,心口撕裂一般的疼。怎麼會這樣。我克製著心中的失望,逼迫自己遺忘。她是我的雀翎,她隻是我的,那般潔白無瑕,聖神的沒有任何事物能夠侵犯。
“忘了吧,忘了它。雀翎,不要哭,我們忘了它。”我抱住她的頭輕撫她的長發,因為我自己的緣故便認定了這於她而言也一樣是一場慘痛的記憶。可是她告訴我,她不會忘記。
她說,她不後悔。
因為不願承認自己已知曉,這件事我很快便忘的一幹二淨。也曾因為害怕她因為神噬而出事,可過去的五年一直平安無事,便更加速了我的忽略。
征戰的五年,她曾不顧生死地濫用神力。然而如今天下一統,不再需要征戰之時,神噬便席卷而來,討債一般讓她痛不欲生。
可是她瞞著我。若不是那日多留了一會兒,說不定她就這樣死在了未已宮裏。
天暮我準備回府,因遺漏了一件東西又折身回去,卻聽見她的低吟。
“大司馬快回去吧,陛下吩咐了不讓人進去。”宮女擋在門口攔我。叫聲越來越大。
“滾開!”我揮手推開她們踹門而入。
“雀翎,雀翎,你怎麼了雀翎!”我喊,卻見她按著胸口疼得在地上打滾。我疾步過去,心急如焚。她見我來,突然跑下床嘩地拔出我的劍向心口刺去。
“你瘋了!”我握住劍刃擋住她,雙手頓時鮮血淋漓。她一愣,放下劍頹然倒地。
“你讓我去死……”她蜷在地上,發了瘋似的乞求,嘴角溢出了殷紅的血。
“你給我醒醒!聽見沒有,清醒一點!”我把她按在地上,製住她不停掙紮的手腳,用力扇她耳光。她鬆口,我也鬆了一口氣,俯下身去解開領口讓她咬我的肩。她用力地掙紮,越咬越緊。我稍稍安心了一點,如此也不至於會咬舌自盡。
“天啊!”門口的宮女叫了一群侍衛過來,望見寢宮中的一幕驚叫出聲。
“滾出去!”我厲聲嗬斥,抱著痛不欲生的她心疼得無法言語。
不清楚她這麼鬧了多久,又痛了多久,我的肩膀早已麻木。血順著她的頸往下流,一滴一滴濕了衣衫。待她鬆口,我替她清洗臉上的血跡。她抓著我的手神情迷糊,閉著眼卻死也不放。她在我懷裏蜷了一夜,如此,直到次日天明。
未已宮的鳴鍾響了第二遍。她睜開眼,望見我肩上觸目驚心的傷口。她一驚,掀開被褥下了床榻,踉蹌著腳步慌慌張張跑出去找藥。
“疼嗎?”她問,坐在我身邊為我上藥,拿著藥瓶的手不住地顫抖。我望著她焦急而又內疚的神情。她冰涼的指在我肩上來回。
“不疼。”我搖頭。於是她按我的肩,越按越用力,傷口很快又滲出血來。我皺眉。
“疼嗎?”她又問。我垂下眼,依舊搖頭。她怔怔地望著我,突然氣的渾身發抖,一甩手把整整一瓶藥都砸到我身上。
“為什麼,為什麼總是這麼逆來順受,你說啊,為什麼……”她把我推到在榻上。“告訴我,你疼,你疼的,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說啊……”她揪我的衣襟,使勁的搖。我轉過臉避開她的目光,不想讓她望見我眼裏的憐惜之意,等她漸漸平靜,然後起來,係好衣衫。
她僵直的站著,一步步後退,驚恐地望著我。我知道,她害怕,還有愧疚,亦是擔心。所以我扣住她的腕,把她拉到身邊,抬手輕撫她麵頰上還未退去的那一片緋紅。
“你也疼,為什麼不說。”她的淚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到我指上,依舊冰涼。突然之間她甩開我的手抹著眼淚直往我懷裏鑽。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撫她的脊背安慰她。她環我的腰,越哭越厲害,卻不答。漸漸的她哭累了,把頭轉向衣襟裏側,安靜下來,不再亂動。
“累了?”她點頭,閉著眼轉動眼珠。
“睡會兒吧,政事交給我。”我把她抱起來,放到床榻上,替她拉上被子,撿起地上的劍轉身要走,卻聽見她喚我。於是我轉身,探下身子。她環我的勁,湊到我耳邊。
“不要擔心,喬楚,不要擔心,雀翎沒事。”她說完轉身蒙上被子。
我踱到殿外。昨晚被我斥到殿外的宮女侍衛見我出來一齊下跪。我吩咐了幾句打發他們離開。
天已破曉。我合上寢宮的門,靠在走廊外雕花的金柱上凝望東方正噴薄而出的朝陽。她脊背的溫涼還縈繞於指間徘徊不散。我守在門外,靜靜地守著,不想離開。我望著宮內來來往往的人群,有忙碌的侍女,巡邏的侍衛,還有從昊穹正殿中因未見到陛下上朝掃興而出的大臣們,眼前突然掃過他們驚恐懼怕的眼神。或許在他們眼中,此刻在殿中酣睡的王者,隻是一個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女人。或許在她麵前喘口氣都要思前想後小心翼翼,可是在我眼中,她隻是一個有什麼傷心事便不由分說躲到我懷裏大哭的柔弱丫頭。她怒、她愁、她哭、她笑,她隻是不懂得表達。
或許我可以保護她。我這麼想。可是我永遠都無法分擔她的痛苦。
“喬楚,早點回去歇著吧,晚安。”自那以後一到天暮她便不由分說地攆我走。她安靜乖巧地笑,隻是想讓我聽她的話。我走出大殿,待她睡下,便又折回來,守在門外。我吩咐殿內守夜的侍女盯緊她,不要出聲,不要驚動她,讓她知道我守在殿外。
我拄著劍立在寒風中,靠在金柱上仰望星空,雙生依舊日日閃耀。宮裏的那個年少的神使曾替我解說正位逆位或是守勢攻勢。我聽了半天依舊不明不白。他總是笑我,說什麼一世英名的大司馬怎麼連個星相也不會看。我輕撚酒觴眯著眼淡然地搖頭。她不讓我明白的東西又有什麼必要弄清楚。
皇星與武星,我望它們。或許是守勢吧,也應當是守勢。自己生來便當處於守護她的位置,如此一世,也當甘願。
天漸漸寒下來。已有好些時日不回府過夜。記得那一日又是雪夜。我守在殿外,聽見殿內有簌簌的腳步聲。我轉頭,望見她披一件輕衣,手捧一件寬大的寢衣推開了門。
她說,喬楚,你進來,外麵冷。
她把司馬府的侍女召進宮添置了些衣物,每夜,我枕著她的發香入睡,從未有過的安心。
那是一張很大的床榻。她睡在最那邊,喜歡揪著被褥蜷著身體,冷了便過來環我的腰,一會兒又爬回去,來來回回從不安分。一大早鳴鍾響過兩遍,她又爬過來找我的手,握一握,嘀咕著“怎麼又到早上了”,再不情願地起身,下床洗漱。
她捏我的鼻梁,拽我起來,替我束發挑衣,洋溢著笑臉。再一同去上朝,日日夜夜,如影隨形。於是宮中開始有閑言閑語,不招人喜歡的言辭,似是不堪入耳。
病發作的時候,我將她攬入懷中。她極力克製著,又忍不住扯我的勁。而後清醒過來,望著我身上這樣那樣的傷痕,不停地哭。
她的淚滾入我的衣襟,像燒著了一般滾燙。
次日清早宮女進門總是望見我衣衫不整。那種異樣的眼神靜靜地在空氣中蕩漾。她沒心沒肺地笑,有時還故意表現的親昵,如此玩笑。她知道我不會在乎。是了,我在乎什麼呢,什麼都不在乎。不會有幾個人知道,白帝英勇無敵、被視為神話的大司馬十八歲之前不過是個孌童。
我不拒絕承認在遇見她之前過的是一段怎樣汙濁不堪的日子。未已宮門外那條帝都大道,貴婦們衣著體麵容貌光鮮,然而隻有我知道那樣清高姣美的麵具背後掩藏著怎樣一張汙穢的嘴臉。她們修長的指甲令人驚恐,她們笑起來著實令人作嘔。她們輾轉把我買進賣出,幾經易手,如同對待路邊一塊形狀稍奇的石頭,新奇地撿起,玩夠了再丟棄。這個軀殼已是這般的肮髒,隻得徘徊於靈魂深處外人無法觸及的黑暗絕望之中讓它把我的汙穢掩藏。然而正當我沉溺於無盡的黑暗低迷之中,苟延殘喘地存活之時,她讓我望見曙光。
她是神賜給我滌蕩我汙穢不堪的肉體與靈魂的一泓清泉。是她教會我拒絕,也教會我順從。我一切的一切皆因她而重生。我這一世,當是為她而活,可是那個占據了我全部身心的女人,卻早已心有所屬。
我撫摸她臂上那片光滑雪白的肌膚。哪裏該有一顆淚型的朱砂記。
他是誰,告訴我。我問她。她伸手扣住我的指。
蘇琰之。她答,隨後細細地向我訴說他們的事情。他那麼亮,像一道光,那麼亮啊那麼亮。話語略帶興奮,又透著抹不去的讚賞,縈繞著縷縷思念,充斥我的耳膜。
我要你,雀翎。我轉身擁住她親吻,不讓她再說下去。我想把她變成我的。她本就該是我的。可是她說不行。
她說不行,喬楚。我們不行。於是我放開她,背轉過去。
一陣良久的沉默,她環住我的腰。我聽見她低低的嗚咽,輕輕柔柔鑽入我耳中,卻帶著讓人撕心裂肺的力量,一遍一遍衝擊回蕩。
她說對不起,喬楚。
她脖子上掛著的那個半月型玉玨緊緊地貼著我的脊背,和著她的淚,冰涼刺骨。那是一塊好玉,白璧無瑕渾然天成,雕工精細似是價值連城。
“本是一對的。像這樣,能夠嵌合。”她曾握著它,用手比劃著另一半的模樣,笑著對我說。她眼裏閃爍的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溫柔。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玉佩上刻著她與他的誓言。她掛著它,六年來不曾離身。
我轉過去,把她的頭按在胸口,低頭輕吻她如水的發,試圖止住她的顫抖與啜泣,然而她卻哭的更凶。
她的身體那樣的冷,宛若一條深潛入海底的魚,無論用怎樣的姿勢擁抱,都無法讓她暖起來。
誰能讓她感覺溫暖。誰能止住她夜夜無止境的淚水。誰能讓她幸福。我不知道。至少我不能。
我閉上眼,想要弄清楚自己眼中呼之欲出的東西是否叫做淚。我漸漸開始了解,自己一直想去的地方,似乎是永遠都無法到達。如同她蜷在我懷裏,如此近在眉睫,實是相隔天涯。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
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
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
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
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當我站在軍營瞭望台的最高處,俯瞰底下士兵們操練,風中飄來如此哀婉的低唱。我不明白這樣悲傷的詩句,究竟何以成了這世間最最動聽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