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浮生切夢 第二章 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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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初九這一天,照例又下起了雪。從三更到天明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的意思。
未已宮的禦膳房已忙了大半日。臘月初九這一天,未已宮的主人白雀翎照例要出宮。沒有人知道原因,隻是禦廚們備菜,車夫們備馬,大臣們隨行,卻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也不問,隻知道這習慣就如同這雪,五年來從未間斷。不,或許是六年。
確實是讓人匪夷所思的。除了我之外,無人知曉其中的緣由。
此刻,我的陛下她坐在案前,親手擺弄案上那個銀製的錦盒。放進精心挑選的菜肴,一點蔬果,幾隻玉杯,墊上絨布蓋上蓋子。她整弄停當後,抬起頭來對我笑。
“走吧,喬楚。”我聽見她對我說,於是轉身隨同她下樓。
未已宮門前,浩浩蕩蕩的一隊人馬早已等候多時。我替她係好風氅的衣帶扶她上車。
她要去的是一個叫做瓊脂坡的亂葬崗。京城裏的人若是窮得連下葬的錢都沒有,便裹一條草席,在瓊脂坡上隨便挖一塊地埋了。幾世幾代的血肉滋潤,瓊脂坡的草越長越茂盛,若是遇上春天回暖,花開遍野。然而就是這麼一個美麗的地方卻無人敢接近。那一具具悲哀的軀殼因了人心的扭曲幻化成一個個駭人的鬼怪,在這片青草之中恩怨糾纏,究其根本也不過是一具腐爛的臭皮囊罷了,還是連下葬立碑的錢都沒有的卑賤皮囊。
皇帝出宮巡遊,百姓們沿街張望。我騎馬在側,望見幔帳中的她婆娑著那方錦盒,笑得如此安靜。
出了城門,馬車在坡下停妥。她命大臣們在下等候,握著我的手拾級而上。坡頂的風出乎意料的凜冽,夾雜著紛飛的雪覆蓋這一方哀怨的土地。四處皚皚。她跪下去,打開錦盒,小心翼翼地取出裏麵的東西,盈滿一杯酒,左手撩起袖口,右手手腕微傾,將杯中的清液灑向被雪覆蓋的草地。
“娘親,楚兒來看您了。”她俯身叩首,這麼說。我站在一邊,握著手中的劍,雪的寒氣凍得我脊背僵硬。
這片白雪之下葬的是我的母親。臘月初九便是她的忌日。她跪在地上,不分青紅皂白地喊娘親。我望著遠處被冰雪覆蓋的皇都,無言以對。紛飛的雪如同噩夢一般襲卷我全身,隻是她堅持,我亦無理由反對。
“喬楚,你在我麵前為何還要如此隱忍?”她上前環住我的腰。“想哭就哭吧,雀翎替你擋著,沒人會看見。”我低身輕撫她冰冷的脊背,微微搖頭。她不知道,我隻是欲哭無淚。
六年前的臘月初九,風很寒,沒有陽光。天陰陰沉沉,雪欲下不下。雅明王府內的與生池早已冰凍三尺。屋簷下的冰淩也越積越長。天冷的仿佛哈口氣都能落下冰珠子來。我被反綁在庭院內的柱子上凍了一夜,手腳漸漸麻木。隻因前些天與管家發生了點口角,第二天眾人便在我房中搜出了雅明夫人遺失的戒指,經過幾句無用的辯解之後,他們決定教訓我。真是一群無聊至極的人,我本無謂,可是臘月初九這一天,是我娘親的忌日。
天漸漸暮了,雪終於下了下來。我跪在地上,望著自己的眼淚滴在地上結成了冰。不知過了多久,王府的燈一盞一盞熄滅。夜漸深,我半睜著眼,突然望見一叢光亮,由遠及近,直到停在我麵前。
“喬楚,喬楚,你醒醒。”雅明王府的郡主夜半執著宮燈,偷跑到庭院裏,輕拍那個跪倒在地上凍得發抖的下人的臉。我睜開眼,認出了她,於是冷眼望著她,她卻安靜地笑。
她為我披上風氅,喂我喝下一碗熱湯。
“喬楚,快起來,快,我帶你走。”她解下我腕上的繩子,拽我的胳膊。我直直地望著她,無動於衷。
“快啊,別倔了,你娘親還在等著你。快點,我們走。”她的手冰冷,卻有微暖的眼神。雪落在她純白的長袍上,久久不化。我再也止不住哽咽,一下子趴倒在地,失聲痛哭。
“喬楚,你在想什麼?”縮在我懷裏的她突然抬頭。我一愣,收回過遠的思慮,抬手拂去她睫毛上掛著的雪花。
“我在想六年前的今天。”
她突然笑得輕快。我環著她的肩,感受她沒來由的歡愉。
“六年前的喬楚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傻小子呐。看看如今,已經長成個男子漢了。娘親看了一定會高興得落淚的。”她說著,眼神卻突然暗了暗。
“喬楚,還記得你決定要跟著我的那一天麼?”她問。
我點頭,怎會不記得。
那個雪夜,她冒著寒風扶著我艱難地爬上瓊脂坡。回到王府,替我向夫人求情。自此處處照顧。當她第二次止住管家的刁難,替我擋下那一棒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了。
我跪在地上,高抬著頭,冷冷地望著她。
“白雀翎,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我直呼其名,不顧了尊卑。“你想要什麼就直說,我喬楚不喜歡平白受人恩惠。”這些豪門深院中的大家閨秀們,身份尊貴光彩照人,然而那光鮮的表麵背後掩藏的卻是無底的自大與貪婪。她們不會對一個人真心實意地好,除非她們有求於人。
她眯起眼笑,並不追究我的不敬,反倒像是用一種讚許的目光審視著我的一切。
“好!問得好!喬楚。”她彎下腰向我伸出手。“我要你助我。我白雀翎要做這個天下的王。”她說得如此決絕。我愣了一瞬,匆忙收起冷漠的目光,開始認認真真打量眼前這個不過十七許卻不可一世的女子。
我知道這句話她說過不下百遍。她對每一個人都這麼說,仿佛贏得王位隻是探囊取物般易如反掌。其他郡主笑她癡心妄想,畢竟她隻是個外族女子所生的庶女,被她的祖母雅明夫人、甚至整個白族所不恥。他們盡己所能地嘲笑她,而我,隻是望見她眼中的堅持,還有目空一切的霸氣,呼嘯著襲卷而來,一下子侵占了我的一切。我明白,那是王者之氣,所以我握住她的手,迎著她的目光望下去,深深地望下去,竟然良久無法言語。
她看著我笑,突然緊了緊握著我指尖的手。我猛然回過神,站起來,拍去膝上的泥土,應了那個改變了我一生的承諾。
我望著她,說,好。自此未曾分離。
“喬楚,你後不後悔。”此刻站在瓊脂坡前,她再一次問我。
“不。”我搖頭,斬釘截鐵。她突然笑嫣如花。
坡下隨行的大臣們焦急地等在車前。他們望著坡上擁吻在一起的王與司馬,頗有微詞卻無人敢言。
天漸暮的時候,她下坡。我扶她上車,起駕回宮。大臣們一路唏噓不已,有資格稍長的開口責怪她就這麼丟下政事來這麼個莫名其妙的地方遊蕩了半天。她撩開簾子調皮地對我笑。我鬆開她的手,用眼神示意她坐正。
經過都城的時候,百姓們張燈結彩恭迎聖駕,盡管沒人知道他們的陛下究竟為何而來。
“快看快看,那是喬大司馬!”
“長得真俊啊!”
“可不是麼,真比女子還美呐!”
人群中發出一陣嘈雜。我望了一眼,牽馬靠近了車子,撩開幔帳遞進去一個紫金暖爐。車內的陛下探出身子,不顧眾人的目光拉住我的手放在臉頰邊暖著。
她低下頭,喃喃:“這不該是個喜慶的日子。看他們這麼高興,實是不該的。不該啊。”我撫她的鬢發,勸她算了。
“多好的一對兒。”擁擠的人群個個仰頭望著我們,仿佛在看他們心中的神。我聽見有人這麼說,便牽馬過去,止住他們的議論。白帝女王終身不得婚配,這是天下人盡皆知的事。人們望著這一對高高在上的男女,猜測他們之間曾經有過的纏綿悱惻恩恩怨怨。他們說,這是受盡命運捉弄的一對。若不為王,不做司馬,定是神仙眷侶。我坐在馬鞍上,似乎聽見有人歎息。
我苦笑。若是真如他們所說,倒好。可這世間之事又怎能如此輕易弄得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