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支 20、天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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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個夢。
我夢到自己是一個神。
夢裏,蜀葵花是萬花之首,而非牡丹。
我夢到一個地方,四季如春,薔薇覆丘,芙蓉朝暉。
最緊要的是,我看到了那些荼火蜀葵,高達數丈,便是社日時在城外所見,亦無可同其媲擬。
我從來沒見過這般好看的地方。
在夢中我見到一個人,著一身淺青長衫,外披素白鶴氅。
他背對著我,我並不十分看清這人的麵容,他周遭裹挾著風霜雪雨,在這盎意青青中十分不入。
他是誰?
我下意識喚了一聲:“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他照舊不理我,還是那般佇足著,遺世獨立。
我跑過去,想伸手觸他肩頭一下,隻是才走到他身後,卻撲了個空。
而前方,竟是個萬丈深淵。
我一時沒踩穩,順著懸崖的石頭,背對千丈崖底,墜落下去。
掉下去那刻,我也終於看清了這個人的臉,那是我的師傅,褚玄機。
……
泠鳶見我醒來,忙將火爐旁的湯藥端過來,道:“你可算是醒了,來,把藥喝了罷。”
我正準備接過去,師傅從外間進來,將泠鳶手中的碗拿過去。
師傅自然而然地坐在我身側,讓我倚著他,以手背試了試我額頭的溫度。
“還好,不燙了。”
泠鳶見狀,悄無聲息地關門退出去。
師傅又問我:“今日可嚇到了?”
一麵說,一麵嫻熟地將湯藥送到我口邊,我略微蹙著眉將頭別過去。
師傅側下頭來,問我:“燙麼?”
我搖頭:“苦。”
“葵兒以前吃藥從不怕苦。”
“從前不怕,現在怕了。”
“那師傅替你先喝一些。”
師傅說著將湯碗放至口邊,正準備飲下去,我問:“師傅果真是神。”
他手裏的動作停下,看著我:“你如何知道的?”
“你是神,那個叫冼漵的臭道士,也是神,對麼?”
“是。”
“為何來人間?”
“係不同之因。”
“師傅緣何之因?”
“尋你。”
“為何尋我?”
師傅索性將藥碗放到桌上,將我輕輕抱在懷中,道:“葵兒當真要聽?”
“是,”隔著窗,我看到外麵先生忙碌的身影,“元笙先生也是神麼?”
“《博物誌》所載,那位同凡人相愛的神,最後遭天道懲譴,失了一隻耳朵,丟了一縷精魄,一頭青絲頃刻間化為白發,日日沉浸在元神殘缺之痛中,需飲以凡間的太平猴魁方得緩解一二。這位神,係大音天神,名曰,元笙。”
難怪我回回見到先生,他手中都端著一杯茶盞。
師傅撫著我額前的花鈿,道:“葵兒,你可知道,這蜀葵,原是花中之首,而你,是萬花之神。”
花中之首,萬花之神。
我被人叫了十幾載的怪物,如今同我說,我是神?
這是笑話麼?
“師傅,道士說我是……”
“冼漵也是不得已,”師傅的氣息輕輕落在我的耳尖,“宿命如此,他不過順命而為罷了。”
“他也是神麼?”
“是。”
我自來從書籍上學到的關於神的典故,記載的都是什麼憑空變物、騰雲駕霧什麼的。
怎的我從未見過師傅騰雲駕霧,也從未見過先生憑空變出什麼來。
還有我,若我是神,怕也是最窩囊的神了。
“神不是無所不能的麼?”
師傅似聽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問:“你如何得知神是無所不能的?”
師傅這話問得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我正思索著如何回答,隻聽耳邊師傅的聲音悠然傳來:“神是天地間最不幸的存在。”
“這我知道,”我想起來,神是不能有感情的,“書上說,神不能有情。先生不正是因觸了這條戒律才……”
“正是,”師傅低下頭來,將唇印著我的臉頰,“葵兒若是神,可還會喜歡師傅?”
我故作沉思狀,其實在暗暗觀察師傅,他果然如我預料的那般,神色間夾著明顯的緊張、期待。
“不論葵兒是神,是人,還是妖,都會喜歡師傅的。”
他聞得此言,先前緊張的神色頓時鬆緩許多,吻著臉頰的唇,也開始往下移。
“若非現在情勢危急,我當真想要你了。”
從師傅口中實難聽得一句如此撩撥心弦之語,我登時有些緊張,臉也不自覺紅了。
那夜的場景恍惚間浮現在我眼前,讓我有些神迷。
猛然間想到師傅方才說,神不能有情。
若師傅同我皆是神,那我們豈非……
“師傅,你是否也遭了天道懲處?”
他刹時停住了親吻的動作,卻並未回答我,隻是轉身去把藥碗端過來:“葵兒先把藥喝了。”
我自然看出師傅不願回答此問,我也不再追尋,隻依著師傅,聽話地將他遞來的一勺一勺湯藥飲下。
才剛飲盡,泠鳶突然進來道:“快走,樓蘭的胡兵們尋過來了!”
師傅迅速將我抱起,往後院的馬棚去。
那匹驌驦還在悠閑地嚼著馬草,同當初被關在馬廄裏一般。
做馬兒真好,隻知將肚子吃飽便可,不用擔心明天是頭顱落地,還是亡命天涯。
先生似乎並不十分擔心,隻見他伸展了一番腰背,衝我們道:“速速上馬離去。”
我正要上馬,卻見胡兵中分明押著一個女子,是我的姑姑!
師傅不等我回神,迅速將我抱上馬,順勢躍上來,對先生道:“記得來老地方尋我。”
先生揮手,示意我們快快離開。
師傅一勒韁繩,正欲離開,我道:“師傅且等一等,他們抓了我的姑姑。”
因這一停駐,那些胡兵們也發覺我和師傅了。
此刻大約是我最痛恨額前花鈿之時了,我清晰地聽到領頭的將士喊道:“額前有花鈿的女子,就是她!”
先生的藥水,怎的關鍵時刻就忘了塗了!
驌驦稍稍抬起前蹄,衝著天空長嘯一聲後,載著我和師傅疾馳而去。
我聽到後麵傳來姑姑的聲音:“公主快逃!”
待我轉頭望去,一群揮舞著刀劍的胡兵,將姑姑整個人砍倒在地。
一道長長的刀跡自姑姑的頭上橫空劈下,將她的腦袋整個劈成兩半,那堆紅白液體在地上緩緩蔓延開來。
我看到姑姑隻剩一半的腦袋上,還掛著一枚眼睛,直直地望著我……
馬兒跑得太快,不過眨眼功夫,我便看不清了。
姑姑那隻殘餘的眼睛,一直在我腦海中。
我想起那個不願殉葬的女官,腦袋像瓜一樣,落在地上,幹脆響亮。
強權麵前,人命不過一瞬間。
馬兒載著我和師傅飛奔過喧鬧的集市,朝著城外那片血海一般的蜀葵花奔去。
後麵兵馬聲愈加逼近,隻是始終難以追上這匹來自他們西域的驌驦。
蜀葵花一如社日時那般絢爛,可馬兒在這其中卻被絆得極難前行。
耳邊冷不防擦過一支弓箭:他們開始張弓搭箭,似乎不準備活捉我們了!
“神君,大人有令,不得傷及神君,您隻要將蜀葵公主交出來,我們定會將您好生護送回去!”
師傅當作從未聽見似的,隻對我道:“葵兒不怕,師父在此。”
我靠在師傅的胸膛前,隔著衣衫,照舊能感覺到那冰涼觸骨之肌。
師傅的身上,除合歡那夜,稍見溫熱,其餘時候便都是這般寒清。
胡兵見我們毫無停下之意,又命人張弓搭箭。
一支接著一支的強箭射過來,射中馬兒後腿時,我和師傅齊齊從馬背上摔下來。
緊接著,師傅抓起我的手,拚命往前跑。
我已不抱一絲活著逃出去的希望。
此刻莫說將我抓回去受火刑,便是比這更殘酷百倍之刑,我也甘願承受。
隻盼他們不要為難我師傅。
我在師傅身後,一麵被他拽著往前跑,一麵氣喘籲籲地喊道:“師傅,我們不逃了,讓我同他們回去罷!”
“傻葵兒,胡說什麼,你不能再有事了……”
“嗖”、“嗖”地聲音,一下緊跟著一下,完全不給我們活的餘地。
師傅猛然將我拉到他胸前,那些箭生生穿入了師傅的後背!
然後,師傅淺青的袍子內,開始有紅色液體慢慢滲出。
他抓著我的手,也下意識鬆開了,劇痛令他額前開始滲出汗珠,步子也不得不緩下來。
“師傅!”我正想停住腳步,師傅卻示意我繼續往前跑。
眼前出現一湖深泉,徹底攔住了我們的去路。
那些胡人似乎並不願意就此罷休,便是將我們就地殺了,也要將屍首帶回去複命。
“師傅……”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覺此刻心內遭一把帶著倒刺的彎刀,直直插入。
若想拔出,必要忍受無數倒刺刮肉的錐心之痛。
“葵兒別怕,師傅是神,神怎會這般輕易便……便送了性命?”
他根本不是什麼神。
先前的那一番關於神的故事,全都是編來哄我的。
他同元笙一樣,都好哄騙人。
“神君,你若再不讓開,我們當真不客氣了!”
師傅依舊不理會後麵的聒噪,他看了一眼那潭深不見底的淥泉,問我:“葵兒可善泳?”
我轉頭看了一眼那泉水,絕望地搖頭:“師傅,我不會。”
“師傅教你,”他強忍著劇痛,笑道,“閉氣便可。”
趁我還未回過神,師傅猛然將我推向湖中。
劇烈的落水聲,伴隨著利箭射出的聲音,眼裏的師傅,頓時遭密密麻麻的亂箭射過,似當初謠傳哥哥遭賊寇毒手一般。
原來遭亂箭射死的不是哥哥,是師傅!
我感覺到自己逐漸沉入湖底,周遭一切正逐步陷入黑暗,從遠處傳來一個空蕩蕩的聲音:
瑤山花神蜀葵,扶桑天神褚玄機,互生情愛,有違天道,將爾等打入輪回道,生生輪回,世世輪回,無窮無盡,無岸無底。
師傅沒騙我,我和他,果真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