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支  11、賓天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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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地一聲脆響,眾人皆被嚇得跪下。
    “將她髻上的那枚花摘下來!”
    女官聽命上前,便要將我發髻上的花飾取下來。
    “且慢!”大殿外進來一人,著紫紗羽服,手中的拂塵白得不受一絲濁染,“皇上且慢。”
    父皇見到此人,怒氣稍稍緩和了些。
    “道長,且請入座。”
    原來這人便是誣陷我的那個臭道士!
    我看了他一眼,俊顏朗貌的,居然是個年歲輕巧者,怎的父皇就尊他為高道了呢?
    待他坐下,父皇才問:“方才道長何故阻止?”
    這臭道士倒是冠冕堂皇:“皇上且息怒,如今郡主同樓蘭國的婚姻已定,若是傳出皇上您因著郡主得了社日魁首而生怒,豈非同樓蘭交惡?依我看,不但不能罰郡主,反而要賞,大大地賞,以示您對樓蘭結交的誠意。”
    我知道父皇是因我未鏨牡丹而大怒,更是因著我未鏨牡丹,還得了社日魁首而盛怒。
    父皇聽過臭道士這番話,稍稍平息了些怒意,命左右女官退下。
    他看著我,怒氣不消:“牡丹乃我國花,竟被你這妖物褻瀆至此!你便回王府去,閉門思過,直到樓蘭婚使來!”
    妖物?
    在父皇的眼中,我當真是妖物麼?
    想起從前在皇宮時,母親隻聽聞我要來請安,便嚇得尖叫、害怕,一日日地憔悴下去。
    父皇告訴我:若想你母後恢複,便讓她忘了你罷。
    後來母後忘了我,果然好了。
    我原來也同元笙先生說的那個神一般,需要被原諒,需要被救贖。
    可我向來不曾做過什麼錯事,如何就到了需要被原諒的地步了?
    白日間,我是那個坐在轎輦中,贏得魁首的皇族女子,怎的現在就成了妖怪?
    彼時,哥哥陪著我的轎輦行出宮門,我終於見到了豆葉曾說起的漫山遍野、璀璨嫣紅。
    我也見到了那些布衣眼中飽含的厭棄、疑惑。
    我聽到人群中的竊竊私語:
    “這不是那個皇族的妖怪麼?怎的這次社日她也出來了?”
    “額前那個花鈿可就是她自胎中帶來的妖物?”
    “聽聞她明年便要嫁去西域了,阿彌陀佛,終於不會為禍京畿了。”
    為禍?我何曾為禍京畿過?
    哥哥自然也聽到了這許多蜚言,他眼神橫掃過去,眾人便緘口不再語耳。
    直行到城外,我瞧見大片山脈,三丈軟紅的模樣,似極了詩詞中描寫的玉宵春帳。
    那些花高達數丈,長勢甚是喜人,在風中搖曳生姿。
    我向來隻見過青翠碧渺之景,何曾見過如今這般朱山赤水之色。
    這回連帶著皇輦中也發出了騷動。
    “昨兒這裏還是荒山一片,怎的今日就成了如此模樣,那些是什麼花?”
    “顏色倒濃正得很,隻是看著不像是牡丹。”
    自然不像,那些花,喚作蜀葵。
    待我的轎輦行至正中時,眾人終於瞧清,那些鋪滿山脈行道的瀲紅,同我額前的花鈿、髻上花飾同為一出。
    “這是南安王的女兒麼?!長得好美啊 !!”
    “你瞧,她雖所鏨的不是牡丹,可實在襯她得很!”
    待到轎輦行至近處,我看到一片濃豔中,赫然立著一白衣謫仙。
    他似乎也瞧見我了,衝我莞爾一笑,我亦回他一靨。
    這是我的師傅,褚玄機。
    他終於來看我了!
    “天上枝枝,人間樹樹,曾何春而何秋,亦忘朝而忘暮。”
    師傅的聲音隱隱入耳,他在告訴我:不必理會這些雜聲,你既是為師傅而妝,隻悅師傅一人便是。
    我耳中再不理會那些或褒或貶的言語,隻一心想著:師傅到底是來看我了!
    可這一切,在父皇看來,確實極其不成體統。
    我被禁足在南安王府,不得再踏出府門半步。
    父皇聽信那個臭道士的進言,命宮人送來了一批批的封賞,我被封了公主,正式賜名蜀葵。
    隻是不知怎的,我禁足受罰的消息還是走漏了出去。
    樓蘭國因著此事,特派使臣來京都質詢,聽聞使臣態度傲慢驕橫,惹惱了父皇。
    父皇一氣之下,竟將使臣斬殺,頭顱懸掛在京畿街市最顯眼處,直掛了整整七日。
    這一舉徹底惹怒樓蘭,不到兩月,樓蘭王便已起兵,直逼京畿都城。
    姑姑將這許多事說與我,聽得我心驚膽戰。
    “姑姑,那我同樓蘭的親事,可是罷了?”
    姑姑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婢子不知,隻是兩國鬧至這般,若還想結親,似是有些不能了。”
    我聽得此言,心裏竟有些欣慰,不用嫁給那個我從未謀麵的樓蘭二皇子,可以永遠留在南安王府,這正正是我心內所期望的。
    哥哥從外門進來,戰盔加身,我疑道:“大哥哥,這是要去何處?”
    “樓蘭大兵壓境,皇上命我出戰,”他說完手輕輕撫著我的頭,“葵兒,你終於不必嫁去西域了。”
    可是……我看著哥哥還未全然消退的病容,他的身體還受得住馬背顛簸麼?
    我問哥哥:“大哥哥,你的身體……”
    “無妨的,”他又摸摸我的臉,笑著,“隻是此戰時日長久,隻怕年底都不能回來,你在王府中若是憋悶了,便命姑姑替你出去尋些有意思的玩意兒回來。”
    哥哥在王府時,總是他替我去尋那些新鮮玩意兒,後來哥哥病了,我便漸漸不再喜歡搜羅玩物,便是如今哥哥身體好轉,我已無此愛好。
    “上次你去淮北,未曾同我辭行,我可生了許久的氣呢!”
    他將我攬在懷中,道:“正是擔心你生氣,所以這次才特來辭行。”
    即便是被這厚厚的鎧衣裹住,哥哥的氣味依舊不曾淡去半分。
    “大哥哥,葵兒等你回來。”
    “好。”
    ……
    母後病重,已到了彌留之際,我求父皇解了我的禁足,來到皇宮,期望能見上她最後一麵。
    才進得宮門,便見一群宮人捧著許多後世之物,匆匆而過。
    我看著那些白色祭物,心中升起一股涼意。
    “師傅,人為什麼會死?”
    一旁的師傅聽我問出此言,回道:“有生便有死,有盛便有衰,天道物法,自古如此。”
    “那人死了還會有感覺麼?”
    “……為師不曾死過,不知。”
    待我到中宮時,早已烏泱泱站滿一室人,我見到父皇坐在母後榻前,握著母後樹皮樣的手,眼眶暗紅。
    在我淺薄的認知裏,父皇和母後的感情是很深厚的。
    起碼我從未聽說母後同父皇成親以來,受過任何委屈,倒不是因著她是皇後,委實是出於父皇的疼愛。
    曆朝曆代的後宮中,皆有妃嬪壓後的例子。
    然則父皇的後宮內,無一人敢對母後不敬。
    遑論明裏暗裏,都不敢有妃嬪同母後相爭,甚至於母後膝下的子嗣,也享盡內宮各院的尊寵。
    除我之外。
    便是來見母後最後一眼,我依然站在最末尾的位置,離母後最近的,是二姊姊和她的丈夫,以及她二人的孩子。
    我使勁伸長脖子,想要看得清楚些,可前麵站的人太多,我隻能勉強看到母後那雙被父皇緊緊握住的手。
    那雙手上爬滿了褶皺,皮膚下的青管凸起得很明顯,我聽到父皇說:“朕在這裏,你不要怕。”
    若是這句話,父皇是對我說的,那該多好啊!
    父皇的聲音才結束,我看到那雙原本還有些力氣的手,倏爾鬆開,從父皇手中滑落出來,正正垂到榻邊。
    隨之而來的,是內宮的喪鍾聲,直敲了四聲方才罷休。
    繼而,一屋子的人像是商量好似的,紛紛跪下,啜泣流淚,叫我看得殊為不忍。
    我行了個告禮,悄然退出來。
    室內眾多皇子公主,少我一個自然,自然也不會引起注意。
    遇見喜歡的人,和喜歡的人成親、生子,這在皇族中,該是份多麼幸福稀缺的感情!
    可若生下的小孩,是一個妖怪,那必定是絕望至極的。
    一生下來,就被定為怪物的小孩,額前的花鈿,滿京畿的豔花,都在向父皇證實,他的這個孩子,是個禍國殃民的妖物。
    母後變得不敢看我,身子也不敢靠近我。
    盡管如此,她還是很焦慮,性子變得易怒,常常歇斯底裏地大叫,要麼就是整夜整夜地流淚。
    我想那時候的母後,應該是崩潰了。
    就像元笙先生口中那個和天神相愛的凡人女子一般。
    之後,那個臭道士施咒,我便從母後的記憶中,徹底消失了。
    說來這大約是臭道士行過的最正確的事了。
    道士施咒時,我正在門外,雖不得見其中景象,卻能清楚地聽到裏間的交談:
    “您當真要忘記自己的孩子?不後悔麼?”
    “我這一生,最後悔的,就是生下那個妖怪!”
    去掉這塊心病的母後,恢複得很快,她重新做回那個端莊親切的皇後,站在父皇身側,笑靨如花。
    師傅在外室已經聽得鍾聲,自然知曉發生何事,隨即便見到我出來。
    “師傅,凡人死了,當真會去到地府,飲孟婆湯麼?”
    “會。”
    “那母後還會記得我麼?”
    “若飲了孟婆湯,便不會再記得。”
    我稍微舒了口氣,緩緩道:“希望孟婆多給她一碗,至少她不用再記起,有過我這樣一個妖怪孩子。”
    “你不是妖怪。”
    師傅拍著我的肩,手上力道很輕,很柔,拍得我很舒服,可是我心內依舊堵塞得難受。
    他柔聲安慰我:“以後的路,師傅陪你走。”
    我靠進師傅懷裏,小聲說:“可我還是想留著這份回憶,即便這並不是份令人開心的回憶。我想也許有一天,我能成為勝過這份回憶的人。”
    這不過是我對自己的安慰罷了。
    我感覺到自己鼻子一酸,說出的話也有些哽咽:“其實我也不希望母後忘記我,我也期望她像疼其他姊妹那樣疼我,可終究,是我癡妄。”
    我忍住淚水,抬頭看著師傅:“先生說得對,我們本不該妄想著被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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