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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誘惑都是貓一般的輕盈。
    ——讓·鮑德裏亞
    在研究所的第四個月末尾,我認識了他,那個闖入我生活的家夥。
    這裏的一切看似都那麼美好,穿著藍色、白色實驗服的研究員們忙忙碌碌、進進出出,可從他們的臉上,我感受不到一絲人類應當有的情緒——就像一個個披著人皮麵具的機器。
    即便在吃飯的時候,他們也總麵無表情地做著進食的動作,完全不懂得咀嚼食物的享受。
    他們大部分時間都戴著口罩,神父告訴我:“那是工作必須的防護。”
    但我總隱隱覺得,那些藏匿在口罩下的麵目,或許也藏匿著他們真正的情緒。
    我曾經戴上口罩對著鏡子嚐試做許多表情,事實證明,隻要你的下頜不必做出很誇張的動作,眼睛保持平常姿態,別人完全察覺不出你在口罩之下的表情。
    比如不屑、蔑視、嘲笑等等一係列的表情,隻要有口罩的掩護,是不會被人察覺到的。
    然後我開始悄悄觀察那些戴著口罩的家夥,判斷這當中有沒有人悄悄做著上述此種表情。
    可惜我的觀察能力不佳,連續守在研究所門口四五天,看那些人來來往往,都沒能從一個人臉上看出表情來。
    或許人類本就是擅長偽裝的動物,再加上遮住半張臉的口罩,偽裝得就更完美了。
    我很不喜歡戴這層偽裝。
    我嫌悶得慌,就像在我的臉上蒙一層被子似的。
    我想那些樂於躲在口罩下的每張臉,應該也很討厭這層呼吸困難的偽裝吧。
    直到他跟我說:“習慣了就好。”
    人除了善於偽裝,還善於習慣。
    他當時正跟著一個項目團隊在走廊上討論關於糖蛋白解析之類的實驗,我經過時,聽到他隔著口罩傳出來的聲音。
    “發現人重組膜糖蛋白CD82的糖基化點,可以進一步研究CD82在抑製癌症轉移中的重要作用,這才是實驗的重點。”
    很流利的美式口音,我停下來看向他,他也停下手裏的動作,看向我。
    雖然口罩擋著半張臉,可我確認,這張臉一定是研究所的新麵孔。
    他的實驗服上印著一個新名牌——威廉。
    “你是誰?”
    他揮手示意其他人離開後,眯著眼睛看我,似乎在做著“笑”這個表情。
    雖然隻露出一雙眼睛,可我覺得長著這麼一雙能勾人心魂的眼睛,想必眼睛的主人,相貌也一定很好看。
    “看這裏,”他指著自己的名牌,“威廉,隸屬C3-1下麵的第三實驗組。”
    “你是新來的,怎麼可能一來就能做實驗組負責人?”
    “我可不是什麼負責人,”他依舊沒有絲毫要摘下口罩和我對話的意思,“C3-1的核心研究員都是在這所大樓工作十年以上的骨幹,我怎麼可能是負責人?”
    “那你剛才……”
    他同那些研究院說話的語氣,分明就是一副負責人的派頭。
    “討論實驗而已,”他雙手揣在白色外套的口袋裏,“做科研又不是搞職場政治,數據比一切管用。”
    “你是芹苴來的那批研究員?”
    一個月前,阮文越先生將芹苴實驗室的所有研究員都遷到這裏來,有將近七八個。
    在這棟大樓裏工作的每個人我都很熟悉,即便他們隻對我露出半張臉。
    這個家夥是新麵孔,應該是芹苴來的那批人。
    “沒錯,”他眼神稍微轉動,半睜著眼眸,“問了我這麼多問題,也該我問你了,你又是誰?不戴口罩、不穿實驗服在研究所到處亂跑?”
    一個來得比我晚的家夥,居然還敢挑我的不是?
    “神父說,我可以不用穿那些亂七八糟的衣服。”
    “神父?”
    “他叫凡內米,是我的神父。”
    “那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一,”我怕他不知道是哪個一,又特意強調一遍,”一無所有的一。”
    “一無所有……”他念叨著這個詞,忽然笑出聲來。
    我能斷定那是個認真的笑,因為我看見他眯起來的眼睛,還有笑意帶出來的聲音。
    “笑什麼?”
    “一無所有,很有趣名字。”
    “嗯?”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一無所有,哪裏有趣了?”
    “一無所有,所以失無所失,難道不有趣嗎?”
    我並不是很讚同這個觀點,不管他怎麼說,我都不太喜歡這個名字,可我又懶得同他爭辯,隻能換個話題:“你老戴著口罩和我說話,不嫌悶嗎?”
    “習慣了就好。”
    “我沒見過你,你能把口罩摘下來給我看看嗎?”
    我說著竟有些想要伸手去摘他的口罩,那張隱藏在口罩下麵的臉,勾起了我極大的興趣。
    就像看到某個戴眼鏡的人,也很好奇那人摘了眼鏡是什麼模樣。
    “恐怕不行,你可以不用戴口罩,可我不行,我還得工作。”
    “就看一下有什麼大不了的嗎?”
    可能是他全程以溫和的語氣和我談話,有些助長我放肆的氣焰,我竟真的伸手要去摘他的口罩了。
    他往後退一步,卻並沒有被我的無禮惹怒,反而用哄小孩的語氣說:“小朋友,現在不行,不過你會有機會看到的。”
    說完這話後,他直接轉身離開了。
    那個背影……我感覺似曾相識,很像夢裏的見到的那個。
    研究所每天都有很多穿著一樣衣服的“機器人”走來走去,要從這許多人中找到那個叫威廉的家夥,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們再見麵的時候,離第一次初見已經隔了將近半個月。
    是在我第二次見到那個叫Sol的男孩子的時候。
    他長著一頭棕褐色的頭發,眼珠子卻像海水一樣藍,我不知道他昏迷了多久,隻知道他醒來時,整個人像一隻受驚的猛獸。
    實驗室的所有玻璃器皿都被他瘋狂敲碎。
    當天正巧趕上阮文越帶C3議會的人去巡視那支保護研究所的安保部隊,實驗室裏被這個發瘋的孩子鬧得一團糟。
    所有人都站在實驗室門外,無人敢進去阻攔。
    直到威廉出現。
    他攔住想要用麻醉槍攻擊男孩的實驗員,直接一腳踹開大門,將男孩緊緊抱住。
    原本發怒的男孩在他懷裏竟然安靜下來了!
    他們似乎在耳語著什麼,隔著門窗,我聽不清。
    後來那個男孩再也沒有鬧過,安靜得就像被注射了一劑鎮定劑。
    威廉走出實驗室時,吩咐安保人員:“這個實驗對象是由C3-1直接負責,重新安排房間給他住,不要刺激到他。”
    這個發號施令的語氣,還說自己不是負責人?
    我跟蹤威廉來到天台,他從西褲口袋裏摸出煙來,正要摘下口罩,發現站在身後的我。
    “跟著我幹什麼?”
    “你剛才跟那個男孩說了什麼?他情緒怎麼那麼快就穩定下來了?”
    “隻是讓他別怕。”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你們會傷害他嗎?”
    “不知道……”他從煙盒中抖出一支煙來,“但我絕不會讓他受傷。”
    他摘下口罩來,嫻熟地點起一支煙,問我:“你也要來一根嗎?”
    那張臉,竟然比那個背影還熟悉。
    一張我從沒見過的臉,也是一張我目前為止,見過的最好看的臉。
    “你……”
    “怎麼了?”他微微挑眉,拿下叼著的煙,“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的長相嗎?”
    雖說之前就斷定這個人的相貌一定好看,可當他摘下口罩那一刻,還是被驚到了。
    一張亞裔的臉,卻莫名有一種歐洲人物油畫的感覺,那是一種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相貌,隻存在於藝術家臆想後留存下來的作品中。
    “是很好奇。”
    他撣掉煙灰,對我伸手,“過來。”
    我果真像中了蠱似的朝他走去,那張臉離我越來越近,直到他在我耳邊說了句:“小朋友,我們終於見麵了。”
    我如夢初醒:這個人,我一定在哪裏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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