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我無法阻止自己的心走向死亡、
    黑夜、
    流淌的鮮血。
    ——三島由紀夫
    那座古堡被十七世紀的哥特風裝點得異常詭異。
    古堡門前，是一個孑孓前行的身影，孱弱的模樣，仿佛下一刻就會被黑暗吞噬。
    不，他沒有被黑暗吞噬——他就是黑暗本身。
    他是誰？我是誰？
    城堡的大門在被開啟時，發出沉悶的“吱呀”聲。
    怎麼回事？開門的人為什麼頂著一雙流著血的眼窟窿？
    沒有眼珠。
    手也缺了一隻。
    開門人的左腳下安著廉價的假肢，步子邁動的聲音，倒是和舊門開啟的聲音如出一轍。
    我的身後傳來一聲聲詭譎得近乎詼諧的笑聲。
    我轉過身，背後是一具正活動著脆弱的下頜骨的長發枯骨，不住嬉笑。
    那身上的骨頭，有些地方已經起了裂縫，看來是有年頭了。
    父親？母親？
    隻有那個身形，還稍微像點人樣。
    他對那刺耳的笑聲置若罔聞，越過那具殘破的軀體時，頭也不曾回。
    正廳的桌上，是一個個裝滿屍水的玻璃罐子，一具被水沒過的屍體，正安詳地閉著眼。
    淩亂的糖果滾得桌上到處都是。
    他拿起一個，剝開鮮豔的糖紙，裏麵是一顆顆新鮮的眼珠。
    我看到他回過頭，遞給我那顆還轉動的眼珠，笑著問：“要嗎？”
    他，是我。
    那個殘破的男人，是我的父親；
    那個微笑的枯骨，是我的母親；
    玻璃罐裏泡著的，是我的姐姐，和她的丈夫。
    是我！
    是我！
    是我……殺了他們！
    猛然醒來，0107正抓著我的手，神色擔憂，問我：“哥，你怎麼了？”
    我揉著眼睛，大口喘氣，“沒事。”
    “你又做噩夢了嗎？”
    我才發現渾身早已被汗水浸透。
    “沒有。”
    頭疼的感覺愈演愈烈，即便已經停藥，仍然殘存著一定程度的副作用。
    “17，幫我倒杯水來吧。”
    水漫過咽喉、腸胃時，腦子終於清醒了幾分。
    “哥，我還是叫醫生來吧。”
    “不用，”我攔住他，“第幾天了？”
    “嗯？”他稍微愣了愣，隨即明白我在問什麼，“三天了。”
    連著三天，每天噩夢。
    不好的預兆啊！
    現實中的生活很美好，薩爾紮赫的空氣，米拉貝爾宮花園的陽光，阿爾卑斯山的蒼脊；
    然而我的夢境中，總是墳墓、沼澤、死水。
    讓我一次次清晰地觸及到死亡的味道。
    “哥……”
    我正閉眼按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聽到0107叫我，抬頭，撞上他擔憂的眼神。
    “我沒事，”我盡力擠出一個微笑，“嚇到你了嗎？”
    “沒有，我隻是擔心，國立醫院的醫生沒有治好你嗎？”
    “精神類疾病，複發的概率還是挺高的。”
    “你沒病！”他總是不喜歡聽我自稱精神病患者，“過於聰明的人，是不是都活得很痛苦？”
    “問你自己啊……”
    不知道為什麼，即使現在的0107已經蛻變得沒有一點小孩的模樣，可那張無比認真的臉，還是讓我忍不住想逗逗他。
    “我又不聰明。”
    “三年修完全部的英國文學，已經很了不起了。”
    他臉上的輪廓很硬朗，可兩處臉頰上，還有著豐潤的嬰兒膘，明明狠戾的眼神，在我看來，用奶凶來形容或許更熨帖。
    “我記得，你還拿了校社團的滑板冠軍。說實話崽崽，你的運動天賦實在令我羨慕。”
    “可你在刑事科學院任教員的時候，不也是擒拿格鬥班的第一名？”
    “你怎麼知道？”
    “先生說的，”他又重新改口，“阮文越說的。”
    那是我在安江擔任教員時的事了。
    那個時候，課程任務不重，又正好對擒拿格鬥有點興趣，我拜托了教習那門課程的教員，可以和班裏的學員一起上課。
    居然意外地學得很好。
    對於實操類科目，尤其這種需要耗費體力的課程，我並沒有把握學好。
    學開車也是一樣。
    從拿到駕照到現在，我隻開過一次車上路，還出了事故。
    沒錯，那次被殃及的，還有阮文越。
    可我在安江任教時，阮文越正跟隨理查德教授在美國做實驗研究，而且我在刑事科學院做教員的事，從沒對他提起過隻字片語。
    他怎麼會知道我在安江的情況？
    才好一些的頭疼，現在又開始了。
    “舅舅，我們今天有什麼計劃嗎？”
    Sol敲敲門，走進來，也察覺到我不太舒服了，他放低聲音，問：“舅舅不太舒服嗎？我可以做些什麼？”
    “Sol，抱歉，恐怕今天你得自己解決早飯了。”
    0107站起來，自告奮勇：“你再睡會兒吧，今天小孩的夥食我來解決。”
    我們在大學一起生活三年，從沒見0107下過廚。
    “你行嗎？”
    “當然了，”他把水遞給我，“你喝完水多歇會兒，別操不該操的心。”
    “好。”
    我按照他的意思，喝完水，繼續躺下。
    0107就像我從前照顧他那樣，替我蓋好被子。
    “不準多想，好好休息。”
    他留下這句話，帶著Sol離開臥房。
    真是個強勢的狗崽崽。
    ……
    隱約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像是汽車尾氣的味道，又像是木柴被燒焦氣味。
    氣味越來越濃，越來越大。
    門外傳來鍋鏟掉落的聲音。
    我幾乎在同一時間起身，抓起枕旁的手槍。
    “Sol，你要把房子點了嗎？！”
    是0107的聲音。
    門把手被扭動，他推開房門進來時，我手上的槍差點笑得拿不穩。
    “Shaw，你能不能管管你家小孩，你看！”
    0107的臉、頭發，被熏得發黑的發黑，焦黃的焦黃。
    “你們這是在幹嘛……”
    “舅舅，我錯了，”Sol拿著一把被燒黑的鍋鏟，站在廚房門口，“我不是故意的。”
    “你還說不是故意的！”
    0107說著要去抓他，小家夥連忙往桌子底下一鑽，說什麼都不出來。
    我攔住0107，問：“究竟怎麼回事？”
    廚房的天花板已經被熏黑一塊，鍋裏的油，正冒著青煙，拿起來一看，油正往下滴——鍋漏了。
    “誰幹的？”
    0107往桌下一指：“這個臭小子。”
    “我不是故意的，”趴在桌子下麵的Sol，抱著腦袋，“大哥哥讓我洗一下鍋，我看鍋上麵不知道粘著什麼東西，怎麼刷都刷不下來，就想用刀……”
    “你讓他動刀？”我反問0107，“Sol還是個孩子，怎麼能讓他動刀？”
    “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都能動槍了……”0107撇嘴。
    我示意孩子出來，“Sol，你接著說”
    “刀把鍋砸裂了……”他一鑽出來，立馬往我背後躲。
    “是刀把鍋砸裂的嗎？是你拿刀砸裂的！”0107黑著臉指責Sol的樣子，實在是太好笑了。
    “把鍋砸裂就算了，還不跟我說，我才倒油進去，就成這樣了……”
    我終於忍不住，彎著腰大笑起來。
    “Shaw，你還笑！你笑什麼！？”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我把Sol往0107麵前推，“好好跟你的大哥哥道歉。”
    那雙像湖泊一樣無暇的眼睛，認真看著0107，眼睛的主人開口：“大哥哥，我錯了。”
    0107擺手：“算了算了，你這個小孩，怕是我的克星吧……”
    “舅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Sol看著0107走進浴室，小聲問我，“他會生我的氣嗎？”
    “不會，”我拍拍Sol的頭，“他很喜歡你。”
    最後還是由我來收拾殘局，快到中午才吃上早飯。
    “哥，以後飯還是你來做吧，看來我不太適合。”
    我並不認為自己的廚藝很好，隻是幸運地遇到兩個不挑食的好孩子。
    “哥，Sol的那身禮服送去洗了，幹洗店剛才打電話讓我下午去取。”
    “嗯。”
    “哥……”
    “嗯？”
    “哥！”
    “我在……”我抬頭看向0107，他正看著我，臉上是滿意的笑。
    現在的他，喊我幾遍，我就應幾遍。
    “我試試如果無聊喊你的話，你會不會應我。”
    “試出結果了嗎？”
    “哥。”
    “嗯……”
    Sol也在一旁學：“舅舅！”
    0107往他腦袋上拍一巴掌：“小孩，我能這麼喊，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