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
    命運還是有點突然地終止它。
    它很快就完結了，
    那美妙的生命。
    然而那股氣味是何等濃烈，
    我們躺過的床又是何等華麗，
    我們賦予我們的身體何等的快樂。
    ——C-P-卡瓦菲斯
    “您好先生，請問還需要買點別的嗎？”
    “等一下，”結賬台處，那個帶鴨舌帽的男子，推過來十盒Sagami-jex，“還有這些。”
    “先生，這是有保質期的……”
    “結賬。”
    便利店門外，同伴忍不住問：“0107，你買這麼多……幹嘛？”
    他把黑色衛衣的帽子疊在鴨舌帽上，回答：“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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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現在怎麼變得這麼囉嗦了？”VIP候機廳裏，坐著一眾西裝革履的家夥，越發顯得我很隨意了，“隻是抱歉，等不到你了。”
    “真是可惜，先前我還一直想著，來安江的話你能帶我熟悉熟悉。”
    “實在抱歉。”
    “哈哈哈，”電話那頭爽朗地笑聲傳過來，“隨口說說而已，別放在心上。”
    我寒暄幾句後，正準備掛斷電話，那邊忽然告訴我：“抽個時間來看看Sol吧！”
    “嗯？”我疑惑，“他怎麼了？”
    “我也說不清，塞緹女士跟我反饋，說他完全不像個十二歲的孩子，”語氣沉靜片刻，“總之，等你在ICPO的工作穩定了，多來陪陪他吧！”
    “好，我知道了。”
    掛了電話，我靠著椅背，閉眼休息，思考Sol的情況。
    他是我的外甥，以前叫Archibald，後來這孩子迷上了音樂，非要吵著改姓名。
    在他念中學的那個假期，早上，我記得陽光很暖，麵包機裏正散著濃濃的麥香。
    我問他：“你想叫什麼？”
    “Sol，”他幾乎是脫口而出，“大音階的第五階。”
    “為什麼喜歡這個音？”
    “舅舅，不是應該問我為什麼會喜歡音樂嗎？”
    “好，”我順從他的意思，“為什麼會喜歡音樂，你似乎一直對數理更感興趣。”
    “畢達哥拉斯學派認為數學能夠維持宇宙的秩序，”他喝著我給他倒的牛奶，“音樂反映並且遵循了這一學說。”
    我在他麵前坐下，抽出紙替他把嘴唇一周的奶泡擦去，一個喝牛奶能喝得滿嘴都是的小家夥，正無比嚴謹地和我討論著宇宙和數學的關係。
    “繼續說。”
    “畢達哥拉斯最早發現，同質量的弦在同樣的張力作用下，會因為弦長的不同而發出不一樣的聲音，”他放下手中的麵包，興致勃勃地解釋，“一米長的弦，音高和兩米的弦是不一樣的，但它們的差別又不是很明顯。”
    “梅森定理，”我指指他的杯子，示意小孩把牛奶喝完，“一米長的弦，聲音、頻率是兩米弦的兩倍。”
    他急急地喝完杯子裏全部的牛奶，繼續往下說：“對對對，可是畢達哥拉斯發現，兩個弦長的關係為3/2，也就是音階fa，彈奏出來的音也很和諧。”
    “Sol這個音的話……”
    他迫不及待地解釋：“是弦長關係為2/3的音。”
    “為什麼要選2/3？”
    那雙原本承滿初日的瞳孔，忽然黯淡了幾分，控製著叉子的手，在咬了一半的麵包上，輕輕敲打。
    “Archibald。”我還是習慣用這個名字叫他。
    “人類總喜歡放棄，放棄的節點就在事情進行到2/3的地方，”他低著頭，語氣無悲無喜，“我就是那個2/3的節點。”
    去年感恩節前，Archibald的奶奶去世了。
    他陪著爺爺，操持了奶奶的整個葬禮；就像當年，陪在我身邊，看著自己的父母下葬。
    我走到他身邊，坐下，說：“可是2/3原理，在我身上，一點也不管用。”
    “我不喜歡Archibald，我喜歡Sol，”他抬頭看著我，“舅舅，以後請叫我Sol，好嗎？”
    “好，”我拍著他的腦袋，“我做主，替你改名Sol。”
    初日的光輝，這才又重新回來。
    如今，他如願，名字叫Sol。
    這架波音737在上，總共36名乘客，其中包括5名乘務人員，飛機不小。
    機艙裏的人全都是往裏昂去的各國官員。十幾名穿著正式的官員中，隻有我一個人穿的是休閑夾克，還蹬著馬丁靴。
    看起來是有些隨便了，難怪在候機廳時，那些先生們總時不時向我投來奇怪的眼光。
    “先生，飛機即將起飛，請關閉手機，確認係好安全帶。”
    乘務小姐永遠這麼優雅知性，我放下手裏的報紙，將黑屏的手機遞給她。
    “先生，我們規定不能替乘客保管……”
    “我不喜歡保管手機，”我看著她，展開笑，“我喜歡讓另一半保管。”
    她的臉頓時紅了大半，呼吸也跟著略顯急促。
    意料之中。
    我故意加重語氣中的曖昧，問她：“不願意嗎？”
    “這……”她正要替我將手機收起來，一雙手忽然伸過來，把那隻手機搶走。
    “先生說了，手機是交給另一半保管的，”他穿著一身修長的機長服，領帶整齊筆直，“你是他的另一半嗎？”
    空乘小姐立刻低下頭，聲如細蚊，說：“對不起。”
    “卡莎身體不舒服，總務才把你抽調上來，你平常在經濟艙，也是這麼工作的？”
    “對不起機長！”她立刻鞠躬道歉，“下次不會了。”
    “沒有下次。”
    那位機長說完，轉身離開前，不忘跟我說：“先生既然不喜歡保管手機，就交給我代為保管好了。”
    這家夥！
    飛機從安江飛往裏昂，中途會在安道爾轉機。長達十二個小時的飛行，但我相信，這趟旅行一定會很有趣。
    即使他刻意壓低那頂機長的帽子，我也能看到那耳垂處，不易為人察覺的疤。
    當初在坎達街，這個小崽子被我攔在路中，當他摘下頭盔的那一刻，我確是有些驚訝的。
    小崽子原本一頭的金色半長發，早已褪成深色，剪短了，臉上的棱角，也更分明了。
    我才撿到他時，他那一頭雜亂的頭發，因為長期營養不良，總是泛著枯黃，臉還很瘦。
    在理發店，他把頭發全部染成金色，配著每天不間斷的牛奶，崽子臉上才逐漸顯出遲來的奶膘。
    他很白，沒有一絲亞洲人的膚色基因，那頭金發修飾在他的臉上，很合我的胃口。
    難怪我的女性同學們，總喜歡以“漂亮、美麗”等字眼來修飾他。
    那時的0107，精致得就像櫥窗裏的娃娃，每個女孩都想擁有的那種。
    我知道他很討厭這樣的形容詞，即便我內心也認同那樣的稱讚，也從不在他麵前提起。
    加入ASN一年的時間，0107在冰火中，從奶萌的小朋友，迅速長成內心住著獅子的少年。
    每每想起他在別墅中瘋狂求愛的模樣，我總忍不住伸手揉一揉腰：嚐到葷腥的小朋友，精力果然是旺盛啊！
    臨近畢業前那一晚，小朋友告訴我，“哥哥，我想去ASN。”
    早在一開始把他帶回來時，確實起過送他去ASN的念頭——他實在太適合做一名殺手了。
    可後來，我發現，自己好像離不開這個小崽子了。
    我愛上他了。
    如果不送他去ASN，將他帶回安江，讓他一輩子待在我身邊，或許也是不錯的選擇。
    當我告訴他那些計劃後，小崽子反而更堅定了，“哥哥，我要去ASN。”
    我永遠忘不掉，那天阮文越把他從我身邊帶走時，他搖下車窗，紅著眼睛，笑著說：“哥哥，我會努力往前走，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啊，其實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
    地獄那樣的地方，黑暗無比，偶爾照進來一點光，就能讓人生出被憑空塞了一大口芥末的感覺。
    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