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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易初,萬安。
    這是她最後留給我的話。
    二
    答應了三木在網站上寫幾篇文字,決定寫完之後去旅行,去英格蘭。打算在那裏多玩一段日子,倘若心情舒暢,也想順途去德國。說起來理由很奇怪,隻是晚上夢見大片的矢車菊,還有舊式的木屋,有見底的湖水和摻滿石子的小路。我在夢裏就知道,那是英格蘭了。我總不喜歡長久在一個地方待太久。人總是從漂泊裏成長的。我想趁著現在還有去旅行的夢想,多去些地方,多見些風景。
    於是,在寫《沿途》的那幾日裏,腦海裏總是浮現起彌漫著靜好氣息的鄉村圖景,最後,我草草收尾。發到三木的郵箱去之後準備打點行李。郵箱裏的垃圾郵件一封又一封,我不乏耐心地一封一封地刪除。最後目光落到一個叫做安和的發信人上。第一封郵件都很長很長,文字擠地滿滿當當,我隻是粗略地掃過。
    森,見信安康。
    昨日我在市場上看到有水仙花賣,甚喜,於是就買了回來。她們的枝莖細而纖長,色澤很好。放在窗台上剛好能見陽光。
    我也替你買好的啤酒和煙。啤酒冷藏在冰箱裏,煙就在茶幾上。你回來了,就能看到。哦,還有你要喝的罐裝咖啡,超市裏在搞買一送一的促銷,我一下子買了十來罐,反正那口味我也喜歡,我們還能一起喝。冰箱裏堆不下的,我放在了櫃子裏。
    我原先的工作還在做,條件雖然不很好,工資也微薄。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去,但我總想找些事來做,尤其是你走了以後。
    ……
    森,你何時歸?
    我挺掛念你的。你那裏冷嗎?你照顧好自己。
    森,你很快便要回來了吧?我在家等你。
    萬安。安和。
    1999.3.20
    第二封郵件隻是這麼醒目的幾行字罷了。
    森,見信安康。
    你何時歸?要不,我去找你。
    萬安。安和。
    1999.3.27
    估摸著是發錯了的郵件,我刪了之後便盒上了電腦。
    一九九年的春天裏,我踏上了英格蘭的旅途。我並沒有帶太多東西,覺得累贅。最重要的,帶著電腦和一台CANON相機。那是我的寶貝。其次,帶了些中性筆和大開麵的白紙,還有幾本喜歡的書籍,像是東山魁夷、席慕容等等,剩下的無非就是些生活用品。
    那天蔓蔓、三木、顧銘都來機場送我。
    蔓蔓是我大學同寢了四年的女孩子。個性很好,很易相處。離別之際她竟哭了。我笑她:“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哭什麼。”她仍舊抱著我不肯放。
    三木是論壇上認識的寫手。戴無眶的眼睛,看上去斯文地很。他像個詩人一樣。或者說,他就是個詩人。他寫過很多很好的文字,我曾經把它們全部打印下來,做成一個集子。在他生日的時候,我以此相贈。他說,那讓他熱淚盈眶。
    顧銘那日有些沉默。他隻是在最後我要走的時候上來擁抱我,說:“易初,你照顧好自己。”他的那些情愫,他不提,我自當從不知曉。我在等他感到乏力的時候知難而退,沒料得他就這樣過了四年。我不想從他那裏索取什麼,卻又不忍傷害,於是彼此都默默而行得走過這麼多歲月。愈到後來,我愈是明白,這四年裏,我向他索取的愛與關憫已太多。
    或許人就是這樣的動物,哪裏會有真正知足的一刻呢。
    三
    我挑選了靠窗的座位。一來是因為想看看景色,二來是因為有微微的暈機。右手邊坐著的是一位短發女子。素麵朝天,年齡大致與我相仿,或許還比我年幼些。身著一件普通的白色襯衫,牛仔褲。在飛機起飛前一刻鍾她才匆匆登機,背著行囊神色匆忙。
    傍晚七時,飛機起飛的時候,能明顯感到耳膜中鼓噪的蜂鳴聲。
    在擺脫了耳朵內的鼓噪之後,我開始翻閱席慕容。我帶上了她的詩集。這本集子已隨同我到了多處旅行,裏麵的詩句我也早已諳熟於心。隻是喜歡,所以每次都帶著。我也曾抄下很多來,寄給三木。他對席慕容有著特別的注解,有的高深地我不能明白。
    三四月交接時,氣候尚暖,夜暗得很早。在飛行了一段時間之後,便能見窗外的天已黑了下來。但我隻覺得胃裏翻滾地有些難耐。
    乘務員來低聲詢問需要什麼飲料,身邊的女子要了咖啡,我要了水。
    我喝了水,卻感到更加不自在。腸胃裏翻江倒海地難受,仿佛要衝上氣管來。我側了側身體,想要合眼小憩,但頭暈地慌,許久都沒安下神來。我起身,要拿行李裏的暈機藥片,那女子卻抬眼來問:“暈機?我有藥,你要麼?”我點點頭,這才發現她並不是我起初以為的那種高傲,其實平易地很。
    我吞了藥片之後,她遞給我一顆話梅。酸甜的味道直沁心脾。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是午夜。窗外隻剩沒有顏色的黑,濃重地肅穆。
    她感覺到我醒了,問我感覺好些了沒有,我點頭向她致謝。她一直插著耳麥,從一開始就是,我睡了這麼幾個小時,她就這樣聽了這麼幾個小時。
    我是耐不住寂寞的人,十多個小時的旅程尚很長,我盡量地與她搭訕,以此打發時間。她說起話來,有著很平和的眉眼。
    在間斷的交談中我得知,她搭乘此次航機去慕尼黑。
    她與我不截然不同的人。她很會做菜,而我對這方麵顯得笨拙。我似乎無法同她高亢地談論席慕容,或者任何一位與文字有關的偉人。這讓我有些想念三木。說來奇怪,我同三木格外地好,覺得有難得的親近。原先在同一個網站上寫東西,相隔著電腦屏幕相互交流,隨後漸漸開始交換信件,最後發現生活在同一個城市,然後決定見麵。
    那陣子,我常同三木在一起,感覺像是脫離了原本的生活一樣。或許蔓蔓覺得我在疏遠她。但我逐漸明白,同陌生的人相處,總來得容易些。人人都是喜新厭舊的,身邊隻要是有了新鮮的空氣,便立即爭先恐後地蜂擁而至。然而,當發現自己達到的不過是一條死胡同的時候,便又想轉身逃遁。這中狀態就像現在的我,對新到來的充滿了想要了解的欲望,但當無法溝通的時候,又想起那些舊情,好比三木,或者顧銘。
    在我明白這些的時候,我就要不禁地問:若是如此,這世上還能有恒久的情感麼?
    我是漸漸地睡去了。待到再醒來的時候,是乘務員來提醒係好安全帶的時候——已要降落了。驟然發現,身上蓋著一條毛毯。抬眼看她,她還是那樣微微地向我笑:“你醒了,到了。”
    心裏頓生一鼓暖意。
    到慕尼黑機場的侯機廳的時候,我同她告別。我們相互交換了姓名與聯絡方式。即便是萍水相逢,也好以此紀念。
    當她接過我手中的便條紙的時候,輕輕把我的名字念出來:“易初。易初。恩,我記住了。再會。”
    而我已說不出話。
    在她遞給我的紙條上,除了一個電話號碼和郵箱地址外,還寫著她的名字:安和。
    是好看的行書。
    四
    在慕尼黑等候轉機的時間似乎一下子變得漫長。我還在想著安和。
    兩個多小時的等待,我翻開著席慕容的詩集,卻一字也未看進眼裏去。
    我突然想起顧銘。兩年前,我尚在念大學。我擺脫父母,一意孤行地偷偷去霖南旅行,想要一個人去跋山涉水。卻在去霖南的火車上見到顧銘。他說什麼也要陪同我一起。我無法忘記見到他的那一刻,就好象兩個陌生人相遇一樣,我驚歎道:“你怎麼在這裏!”他兀自稱,他也是獨行,去霖南。
    一路上,他給了我很多照顧。租房的時候,老板誤把我們認作是男女朋友,顧銘不大好意思地笑笑說:“不,不,我們要兩間房。”他說:“有事就喊我,我就在隔壁。”那段日子我仿佛是迷戀於這樣若即若離的曖昧。條件並不好的住處隔音設施並不好,我能聽見他在隔壁屋子裏走動的聲音。
    一份感情放在眼前,竟是這樣的唾手可得。明明不渴望,卻又要玩起饒花園的無聊遊戲。
    我感覺那時候自己的輕薄和任性。就連文字都諂媚起來。無病呻吟的日子過了很久。終於,三木看我不下去了。自霖南歸來之後,他在我的一個帖子下麵回複說:“這麼多人給你溫暖,你竟還說自己不幸福。你根本沒能從文字中真正獲得什麼,這樣下去,你必要毀了你自己。”雖然之後,三木對我說,那日的話說地重了,但我並不這麼認為,他好象是一語驚醒了夢中人。一直以來,是我活地太自私,不懂得以真心交換。
    在那之後,我脫離文字很久。從那段時光中,獲得了深刻的反省和領悟。
    五
    去曼城的飛機,是架小型客機。飛機剛起飛不久,正值午餐,有並不合胃口的漢堡。一個半小時之後按時抵達。
    我在曼城的南麵找到了住處。向南走是市中心;向北行便可見小鎮,還有恬靜的鄉村圖景。
    我的住所前有屬於自己的小花園,房東也好,是位中年的太太。四月的英格蘭已有了夏日的氣息,我常套著短袖衫,帶著相機出門,獨自北行。
    我依舊寫字,大多是隨筆。也時常與三木他們通郵件。而我,也再次收到了安和的來信。
    森,見信安康。
    我已到慕尼黑,現在正隨便找了個地方住了下來。抱歉我知道這很唐突。我不知該如何說。
    若見信,就立即告我地址,或者,給我個回音也好。我隻想再見見你。
    萬安。安和。
    1999.4.5
    我後悔當初在機場沒有當機立斷告訴安和真相。如此也好讓她早些明白這些有去無回的信件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樣也不會耽誤了她。
    如今人卻已到了慕尼黑多日。
    在而後的幾日裏,也連續地收著安和的來信。
    森,見信安康。
    你好嗎。
    看到我給你寫來的這麼多郵件了嗎。為何不複我?
    我每日行走在慕尼黑的街上,尋找了與你相似的身影。心像是被掏空了一樣。在認識你之後,在你離開之前,我從來不知道,我也會這樣地為一個人付出,即便是跋山涉水。
    ……
    萬安。安和。
    1999.4.11
    森,我記掛你。
    你到底是在哪裏。我找不到你。
    愛你不起,放你不下。你要我如何是好?
    萬安。安和。
    1999.4.13
    如此反複。
    終於,我決定回複安和。我與她道明了一切,告知了她,我恰巧正是來途上與她臨座的人。寫完郵件的那一晚,我一直在猜度,安和會有怎樣的心情。是失落的、興奮的、悲傷的,還是別的什麼。
    第二日,待我早晨起來,陽光已好地一塌糊塗。我慣例地洗頭衝澡,打開電腦,吹幹濕漉漉的長發。我看到淩晨時候安和給我的回信。帶著複雜的心情打開來看,心裏已預備著一場責備,或者是宣泄的到來。
    但信裏的安和非常平靜。她隻是說了簡單的幾句,但卻牢牢地抓住著我的視線。
    她說:“易初,原來是你。若你沒有事物纏身,又不嫌棄,可否告知地址。我想來尋你。萬安。安和。1999.4.15”
    一樣的結尾。她說,萬安。
    六
    電鈴響的時候我正在敲字。房東不會這時候來找,我預知著那必定是安和。
    我打開門,果真是她。她仍是一件白色襯衫一條牛仔褲,提著那個大大的灰色拉杆箱子,身上背著行囊,同那日分別時一樣。安和就這樣風塵仆仆地來到了曼城。
    我早說,我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機緣又如此巧合,讓我格外地想去相信這個人。總好象是命理裏的什麼,拽住了我和安和在一起,而我總覺得,她像是充滿了故事。況且我對素麵朝天的女子總有著說不盡的好感。
    我說,你還沒有落實住處吧?若你不嫌棄,可以來我這裏同住。她十分感激。
    她沒花費多少時間打理行裝。一來她帶的不多,二來她動作也利索。
    平日裏,我總是吃大賣場裏買來的速食麵,或者自己煮些簡單的吃的,又或者顧著寫字幹脆不吃了。安和來了之後,我每頓都固定而按時。安和的手藝很好,會做清淡的南方菜又會做辛辣的北方菜。
    平日裏我敲字的時候,她就安靜地聽音樂,我掛著CANON出去拍片,就帶她一起。兩人一起向北而行去看那些大片大片的麥田,還有碎石子路鋪成的小徑,以及那些盛開的無名的花朵。安和也很喜歡。那日,我們發現了北麵的田地後麵,有著一個廢棄了的廣場,有些像是被遺棄了的操場。水泥地在四月英格蘭的陽光下變得帶有暖意。我同安和常去那裏,她塞一個耳機給我來聽,兩個人一起呆坐在水泥地上能坐很久。這種狀態,像是回歸了最年少的時代,那樣的風清雲淡,祥和靜好。安和喜歡聽些安靜的東西,就像ARABSTRAP。英格蘭的春夏季都要到很晚才天黑,我幾次提醒安和,天要暗了,已很晚了,安和都想再坐一會。
    或許這才是我真的想要的生活呢。
    這是這三個星期裏我問自己最多的問題。沒有城市的喧囂,沒有任何紛爭。同一個人一起,漫步在這鄉間,尋找這裏不為人知的美好。每日如此,卻好過城市裏的反複。
    我將在這裏拍下的美麗的風景發了一部分給三木,他回複我的時候,說他亦覺得好。在信末了的地方,問我打算何時歸。而我已太留戀這裏的生活,在這樣的時刻說離開,過於艱難。況且,我也想同安和再多處段時日。
    七
    在英格蘭的第四個禮拜。
    那日,我同安和慣例散步去那裏。我已不再帶上相機,因為此處的風景已再熟悉不過。我們找定地方坐下,陽光照射過頭頂,預示著英格蘭的天氣正一天天地炎熱起來。
    依舊是ARABSTRAP。坐了很久很久,安和忽而開口叫我:“易初。”末了又道:“算了。我不知如何說。”我雖對她的故事好奇,但並不催促。畢竟,我沒有什麼資格去打探別人內心最深處的想法,更何況,是萍水相逢的安和。
    風柔和地刮著臉。我默不作聲,像是在等待安和的下一次開口。
    終於,平靜的安和開始訴說她的故事。人畢竟是有傾訴欲望的動物,有的東西在心裏裝地久了,畢竟要尋找出口宣泄。隻要是有出口,不管那是個怎樣的出口,是窄或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過久的積累之後,突然有了流動的方向。
    安和的故事很長,關於森,關於生活,以及遇見我之前的歲月。她說了很久。說到波瀾處,也不挑動眉角。我突然覺得有些悸動。因為,當一個人對於愛恨一切都能平靜訴說的時候,那說明她已深諳一切;也說明,她老了。
    繞了一大圈回來,其實也隻是個隨著跳不出俗套的線索而發展的故事,甚至人人都可能會有的相似的故事。不過是喜新厭舊你不情我不願的糾葛情感罷了,安和隻是一時接受不了森離開的事實。我一下子對她來到慕尼黑的決心肅然起敬,竟真會有這樣執著的女子。
    但此刻的我,仿佛是尤其的清醒。這本就是個欲求不滿,精神食糧匱乏的世界,我總要懷疑,或者說不肯定恒久感情的存在,尤其是無端的情感。這世上,萍水相逢而來的人,又怎會有不計代價的情感?即便有,那也不會長久。如果三木此時在,他定要取笑我太過悲觀。
    說完之後,安和很沉默。或許,她有著和我一樣的疑惑。
    我不乏耐心地勸慰她,然後,一起回去。
    八
    “易初,我這幾日準備回去。想來,出來的時日也已很久了。”
    那一日,安和這樣同我說。我對她這樣突然的決定感到非常錯愕。
    她說,她頂了後天的機票。我不知道她要走地這麼急,一時不知該怎麼說,隻是心頭覺得悲傷。想兩年前,我兀自去霖南,已過中年的父母,定也是這樣的感覺。離別其實是一個人的是,被離別的人心頭的悸動,惟有自知。
    臨行前一晚,我睡到安和的床上。兩個人平躺著,就像是坐在那片水泥地上一樣的平和。說了很多話,有一些炙熱滾燙,一直往心裏去。而安和還是那樣的沉默,如我初見她時一樣。
    大約到了淩晨,她說:“易初,我困了,想睡了。”
    我說:“好,你睡吧。明日還要早些起來,我去機場送你。”
    過了許久,她幽幽地說:“易初,萬安。”
    罷了,便一個轉身過去睡了。
    我感覺她細微的動作,單是一句“易初,萬安。”便惹我落淚。我忽然想起她在廚房作菜時候的模樣,心頭一暖,又是一陣悲傷。心裏像是由什麼而長出來的茂盛的苔蘚。
    我不敢做聲,便也側身向裏床,很快便睡去了。
    待我翌日醒來,身邊的床已空了。
    我誤以為安和是在廚房準備早點,便如往日一樣洗漱。到了樓下,不見她人,便喊她;心急了,出了花園,也喊她。心裏才有了不安的預感,覺得她的氣息已散盡。
    回屋裏看到桌上安和弄好的早餐。
    奔上樓去,行李已不見。想去機場送她,可是,是哪個機場?又是哪班?
    安和。安和。不是說了,要去送你麼。怎麼不留一個字就走了。
    耳邊惟獨剩下昨夜的那句:“易初,萬安。”現在感覺起來,倒還像是熱的,帶著安和的氣息。
    我坐定下來,吃起土司來,卻是幹苦的。
    九
    易初,萬安。
    -END-
    2008-2-10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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