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楔子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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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國曆二十年,二月十五,農曆正月初六。
    在四百多年前的古華夏,人們還遵循著一套按月升月落計日的曆法,雖說中間一度失傳了,好在帝國的開國女皇不僅在生理上流著華裔的血,心理上還頗有複古情節,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裏翻出來這套老掉牙的曆法,抖了抖灰塵,堂而皇之地掛上廟堂。
    於是,除了元旦和聖誕節,人們又多了一個慶祝年頭的日子,一不留神還真容易弄混。
    好在帝國人民總是寬宏的,看在多一個節日意味著多一個長假的份上,他們原諒了政府的無理取鬧,相當應景地掛上大紅燈籠,偶爾還能聽到一兩下噼啪的爆破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粗製劣造的火藥味。
    冬季的倫敦氣溫不算太低,然而空氣裏夾帶著來自北大西洋上空的水汽,無孔不入地往人衣領裏鑽。走在路上的行人不由縮了下脖子,把風衣兜帽拉起,整個罩在腦袋上,加快了腳步。
    那人整張臉藏在兜帽的暗影裏,瞧不見長相,隻能從偏瘦的身形和迅捷的步伐上判斷出,他年紀不大。可能是怕冷,他把雙手揣在兜裏,夾緊肩膀,駝背縮頸的模樣活像一隻瑟瑟發抖的鵪鶉。
    走了沒多遠,那人突然若有所覺,扭頭看了一眼。這一夜的雲層很厚,無星無月,這一條又不是繁華路段,夾道的綠化樹無精打采地垂著頭,路燈像個豁了嘴的熊孩子,由著心情任意閃滅,襯著荒蕪的幕景,活似亂入了恐怖片的場景地。
    路人那一眼沒有發覺任何不對,然而心頭那股惶惑的不安並沒有消失,反而越發尖銳,狠狠揪緊了他的心髒。
    下一秒,路人遵循了下意識的本能,轉身小跑起來,一邊跑還一邊回頭看——
    都說夜路走多了會見到鬼,這一回,他終於看清恐慌的根源。
    那是一個“人影”,裹在寬大的鬥篷裏,頭上還戴著一副黑烏鴉似的大簷帽,整個人就是一團會移動的鬼影,往植被的暗影裏一鑽,天衣無縫地融為一體。若非他自己主動走出來,任路人抓瞎了眼也發現不了“他”的形跡。
    而現在,“他”朝著路人的方向飛快移動過來,時速簡直超出了人類奔跑速度的極限。
    這是什麼鬼?
    路人瞬間起了一身寒毛,想也不想地拔腳狂奔,閃身鑽進了一條陰狹的小巷。他在無人的巷子裏一口氣跑到頭,才發現前麵的路斷了,慌亂之下居然跑進了一條死胡同。
    男人倏爾轉身,再想折出去已經來不及了,他聽見小巷深處傳來清晰的腳步聲,不緊不慢,極富節奏感,第一下時還離得很遠,第二下響起,聲音已經清晰很多,好像那腳步聲的主人無師自通了縮地功。
    男人的寒毛幾乎要炸開了。
    腳步聲響到第十下,追蹤者的身形終於從巷口的陰影中顯露出來。他身高接近兩米,穿了一身稀奇古怪的鬥篷,像一口大鍾倒扣在身上,但凡可能露出的肌膚都裹得嚴嚴實實,別說長相,連性別年齡都看不出。
    男人僵硬地後退了一步,這回不止寒毛,連冷汗都沿著發根滴下來了。
    那“人”邁著不疾不徐的步子,慢悠悠走到離他五六步遠的地方。他停下來靜了片刻,好像在思忖什麼,然後,稍稍抬了下戴著大簷帽的頭。
    有那麼短短幾秒,男人的心髒停跳了,他分明看見,帽簷下的暗影裏,那雙與他沉默對視的眼睛並不是常見的藍色或黑色,而是閃爍著妖異的紅光。赤紅色的眼睛裏射出一條細細的紅線,鎖定了男人額心。
    一個冰冷的聲音從鬥篷裏傳出,每一個音節都機械地拉直,好像那寬大的鬥篷下藏著的是一具無機質的死物:“鎖定目標,執行截獲指令。”
    一時間,男人仿佛被蛇信盯住的青蛙,手腳冰涼,簡直快站不住了。
    “機器人”把手從鬥篷中探出,借著一點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裏露出來的光,男人看清那確實是一隻機械手,泛著冷冷的金屬光澤,就像一個致命的鐵箍,毫不留情地扣向咽喉——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吱呀”一下輕響,好像一扇門輕輕推開了。
    緊接著,一個沒有音調起伏的男人聲音說:“住手。”
    路人都快哭了:老兄,你沒看到這玩意兒是個鐵家夥嗎?它就算是個聲控的,也未必能和你的聲波匹配啊。
    眼看那隻鐵爪子已經捏住了他脆弱的脖子,隻要輕輕一用力,就能幹脆利落地把血肉之軀捏成兩段,不知是那位半路殺出的大俠撞大運匹配上了聲波密鑰,還是路人充滿怨念的腦電波影響到追蹤者的控製係統。
    總之,就在男人已經打好遺言腹稿時,那隻冰冷的金屬手腕停住了。
    男人驚魂未定,狠狠喘了兩口氣,救命的空氣流入肺中,彌補了堪堪耗盡的氧氣。他總算凝聚起一點神智,扭頭看去,發現原來不是撞大運,而是橫刺裏插進來一隻手,托住了那隻鋼鐵手臂。
    那隻手生得很漂亮,五指修長,指尖纖細,指甲上塗了一層均勻的蔻丹,每一片都仿佛一瓣嬌柔的紅薔薇。這分明是一隻女孩子的手,沿著那隻手向上,從夜色深處浮凸而出的也的確是一張女性的臉。
    這女孩輪廓深邃,然而黑發黑眼,又有些古華裔的影子。她穿一身黑色短夾克,黑色緊身褲搭配黑色短靴,除了一張臉,整個人幾乎同夜色融為一體。
    可惜,所有的努力都被那張臉打破了。
    那是一張極為蒼白的臉,白到沒有真實感,好像鍍上一層白色的膜,若是和雕塑博物館裏那些慘白的石膏像站在一起,約莫難分軒輊。
    男人之所以沒把她和雕塑混為一體,是因為這女孩長了一雙讓人一見難忘的眼睛,瞳孔類似於葡萄酒的瑪瑙紅色,波光瀲灩,裏麵好像藏了另一個世界,稍不留神就會一頭栽進去。
    生了這麼一雙眼睛,但凡長相差不離些都不會太難看,何況這女孩本就是個美人胚子,明眸皓齒,相得益彰。
    她那隻手腕看來纖細的很,好像一截橫空出世的琉璃,一碰就碎。可正是這隻弱不禁風的腕子,穩穩托住了機械人的金屬手臂,任“他”如何掙紮都分毫不動。
    趁著這個空當,她還有閑心扭過臉,對那男人好整以暇地一笑:“早說了國會該立法規範”應激型人工智能”的持有資格,那幫老油條吵吵了半個多世紀都沒吵出個所以然來,真該把他們都揪過來,挨個被這鐵家夥敲打一遍,把腦袋敲打清醒才好。”
    男人沒在意她說了些什麼,這哥們心驚膽戰地看著被她托在掌心的那隻鐵臂,機械人還在恪盡職守地試圖完成指令,掙脫的力道推到最大,隻聽“喀拉”一下輕響,女孩露出的手腕赫然浮現出兩道細細的裂痕。
    男人:“……”
    是他眼瘸了還是出現了幻覺?
    女孩“嘖”了一聲,似乎是嫌這玩意兒掙動個沒完太煩人,索性一扭一壓,隻聽比方才更幹脆利落的一下,片刻前還如磐石一般不可撼動的金屬手臂居然被她活生生地掰斷了。
    路人:“……”
    他確信自己是出現幻覺了。
    女孩隨手把扯下的鐵臂往旁一撂,抬起穿著高跟短靴的長腿,行雲流水般踹出一腳。這一回,機械人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慘嚎,尖利的警報聲撕裂黑夜,金屬與牆壁碰撞,撕心裂肺的動靜聽著就讓人牙疼。
    女孩及時補上一腳,直接踹爆了機械人的控製中樞。機械人登時消停下來,她這才甩甩手腕,儀態優雅的好像方才暴力破壞人工智能的隻是與她共用同一個身體的孿生姐妹。
    路人:“……”
    他幹澀地吞了口口水,不著痕跡地退後兩步,拉開和這個比機械人還凶殘的不明生物體的距離。
    女孩踏上兩步,非常生猛地暴力扯開機械人外甲,一隻手硬插入胸口,摸索片刻,扯出一小塊芯片來。她拿在手心掂了掂分量,轉頭對身後道:“點子清理幹淨了,扯呼?”
    最先出聲的男人一直站在黑暗裏沒露麵,聽到這句頗具黑道範兒的行話,不動聲色地一皺眉,掉頭走進黑暗裏,隔著十幾步遠拋過來惜如金的兩個字:“走吧。”
    女孩懶洋洋地應了一聲,在路人瞠目結舌的目光裏,俯身拎起機械人扛過肩頭,接近一噸的重量,她一隻手就提留起來,舉重若輕的架勢足以令起重車汗顏。
    “夜路走多了總會碰到鬼,以後晚上小心看路,別讓小鬼拽了腳後跟。”女孩對路人笑了下,肩上扛著一台比她自己近乎大兩倍的機甲,還能空出一隻手揮了揮,“再會了。”
    隨後,路人便眼睜睜地看著這一男一女相繼步入夜色,迅速失去了蹤跡。
    周遭突然安靜下來,片刻前驚心動魄的一幕好像隻是他的幻覺。遠近無人,隻有遙遠的巷口傳來呼嘯的夜風聲。直到此時,男人才逮到空隙,擦了把額上已經開始做自由落體的汗珠,摸摸口袋裏的存儲晶片,緊跟著那兩人走出巷口,不一會兒也消失不見。
    第二日,帝國各大電子報紙與網絡媒體的頭版,無一例外閃爍著同一個標題“與劊子手的利益輸出,政府底線何在?”,還是正楷加粗,幾乎閃瞎人眼。
    所有這些報紙的銷量加在一起,超出九百億份。這是一個什麼概念?如果把這些報紙全部印刷成紙質版,足以把帝都城淹沒兩輪。
    隨著這篇報道掀起的滔天巨浪,同樣聲名鵲起的,還有報道作者的名字。
    ——張嘯。
    三天後,一石驚起千層浪的罪魁禍首來到了帝都市中心。他穿著兩周前的同一套衣服,兜帽照舊拉起,臉上還戴了一副口罩,出門前特地對著鏡子照了半天,確認連親媽站在麵前也認不出來,這才放心大膽地出了門。
    他搭乘自助公交到了市中心,轉了兩趟車,在一個連站牌名都快看不清的小站下了車,閃身拐進一條不知名的小路,走了大約半個小時,東拐西拐,在一間茶室門口停了下來。
    茶室大門上懸著一塊隻在古華夏才見過的木刻牌匾,紫楠木的底子,上麵是端端正正的四個柳體大字:有間茶室。
    張嘯抬頭看一眼茶室牌匾,又從懷裏掏出一片小小的卡紙,卡片是優雅的淺金色,天然的植物纖維紋理攀爬其上,散發著淡淡的薔薇香,左上角有一個不起眼的圖章。
    仔細辨認,能看出那是薔薇花浴火盛放的圖案。
    帝國軍政中樞凡爾賽的象征。
    張嘯深吸了兩口氣,脫下兜帽,摘掉口罩,露出自己的本尊麵容。然後,做完這一切,他就像是完成了儀式化的程序,昂首挺胸地走到門前。
    生活在帝都城裏,尤其是誰要是沒聽過“有間茶室”這四個字,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上流圈子裏的人
    燕趙有悲歌,慷慨在秦宮。
    自古繁華之地必有傳奇,帝國首都也不例外。香幃風動花入樓,高調鳴箏緩夜愁,風塵深處的濃濃脂粉味固然勾人,然而帝都傳說中最負盛譽的一筆,卻是隔簾一曲廣陵散,自此絕世不可寫。
    大抵豪門貴族,自詡百年名閥,總要尋點兒人事彰顯身份。如那風塵滾滾、十丈軟紅,世族子弟自恃出身,多半不屑一顧;可如這富貴紅塵深處的隱逸之地、翩翩名士風度,卻能滿足這幫少爺既想尋樂、又要自抬身價的心思。
    哪怕在他們私心裏,也隻當此間主人是個身價高些的優伶罷了。
    一般而言,看客捧場,戲者也會格外賣力,方是皆大歡喜,可這位高公子卻與眾不同。他以一手七弦琴技揚名帝都,在如今音樂製作已慣於流水線批量生產的二十五世紀,簡直比帝國博物館裏的一級文物還金貴,尤以古曲廣陵散名擅樂壇。
    毫不誇張地說,在帝都社交圈裏,要是哪家舉辦的沙龍能將這位高公子請到家裏演奏一曲,其轟動效果絕不亞於前聯邦時代的國際巨星MJ親臨演出。
    不過,到目前為止,此人還沒接受過哪家邀約,就算是國會議長薩塞爾•博爾吉亞也不例外。
    非但如此,這位高公子的傲慢怪癖,幾乎和他的琴技一樣出名,寧可在這僻靜小巷中開一間茶室,也不願出入豪門府邸拋頭露麵。偶爾興致來時,他也會撫琴一曲供茶客清歡,隻是這幾率也不過一年之中寥寥兩三次,且隻獨坐於二樓紗帷之後,絕不現身人前。
    一般而言,太清高的人都不招人待見,可放在這位高公子身上卻恰恰相反—此人越是不屑權勢富貴,越吸引貴少爺們慕名而來,隻盼能恰逢其會,得聞名士清彈一曲,幸也何如。
    至此,某間茶室已成了帝國貴公子們趨之若鶩的場所,怎一個風雅了得。
    隻不過,張嘯今天不是來閑著無聊燒錢玩,而是赴約的。他無視了茶室門口“今日休息”的牌子,抬起手敲了敲門,卻隻敲了一下就停住——
    反鎖的大門突然從裏打開。
    走出來的是一個小姑娘,她穿一身怪模怪樣的鵝黃衣裙,一看就不是二十五世紀的流行款式,頭上紮兩個丫髻,綁著紅綢,末端還係了兩個小小的白玉鈴鐺。
    也難為她小小年紀,貓步走得爐火純青,居然沒讓鈴鐺發出一絲響動。
    拜張嘯豐富的知識儲備所賜,他一眼看出來小姑娘這一身流行於一千多年前的古華夏,學名是半臂襦裙,穿脫起碼得花二十分鍾,在追求效率的二十五世紀看來,弄這麼一身穿上簡直和浪費生命沒什麼兩樣。
    小姑娘睜著一雙烏溜溜的杏核眼,和張嘯對視了片刻,突然脆生生地開口:“子墨子曰,人無言而不信。”
    張嘯:“……”
    他猛地想起,那不知被誰扔進他信箱的邀請函裏,除了懷裏那張有著凡爾賽標識的小卡片,似乎還提到一段莫名其妙的暗語。
    張嘯:“……不德而不報。”
    小姑娘繼續對暗號:“客從何處來?”
    張嘯麵無表情:“從來處來,往去處去。”
    暗號對上了,小姑娘滿意地放了行。她把茶室大門重新反鎖,領著張嘯上了二樓,在走廊盡頭的雅室門口停下,嫋嫋婷婷地一屈膝:“客人已經到了。”
    雅室裏有人說了句什麼,小姑娘垂首應了,再對張嘯一屈膝,便如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退下了。
    張嘯摸了摸懷裏的卡片,隻覺得那薄薄一張卡紙像是淬了毒,一碰就燒得手疼。他再次給自己打了打氣,努力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無比堅定地走進了雅室——
    然後,張嘯瞠目結舌,石化在了原地。
    坐在沙發上的女性站起身來,一雙葡萄酒般瀲灩的眼睛化成了灰張嘯都能認出來。她偏頭一笑:“張嘯先生,又見麵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安娜·貝拉,是凡爾賽凱瑟琳女皇的首席秘書官。”
    就像半空掉下一塊隕石,咣啷砸在了張嘯頭上,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徹底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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