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嗤……
    在東海瀛洲的一處岸灘上，海浪拍擊著岸岩、沙灘，發出類於譏笑的聲響，一下又一下，連綿不絕。
    一塊頑石伶仃地佇立在沙灘凹陷出的洞隙裏，忍受著海浪輕褻，海鳥鄙夷，風吹日曬，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突兀而固執地站在原地。
    它不是不願退卻，隻是深陷泥沙中的它連搖動一下都是奢望。
    久而久之，它把“矗立”當成了一條生存的信仰——既然沒有外力促使它改變，倒不如“安於”現狀，不掙不抗。
    它把這當作智慧。
    一年初春，應是中州梅落桃蘇之時，它照舊聆聽海浪的譏笑，不惱亦不言。
    “颯……颯……”
    咦，竟有什麼浪花鳥鳴之外的聲響麼？頑石睜眼，蒙蒙地一瞧，它驚訝地看到一個長身而立的男子，純白色衣袍，青絲如瀑，麵似冠玉，宛若天人。
    “你是誰？”頑石想要這樣問，奈何它根本沒有言語的能力，它惱怒地瞪大了眼，正欲痛斥自己的弱小，眼前的男子卻溫和地笑開，漾在東海瀛洲永不止息的風息裏：
    “你好，我叫塵盡，遊曆至此。”
    塵盡，塵盡……
    它默念他的名字，像是一瞬間曆經了難以言喻的情緒，待他飄然而去，它仍然愣愣地凝望他的身姿——原來這世上，除卻海浪海風與海鳥，還有這般好看的存在……
    彼時，他是遊曆的散仙塵盡，它是醜陋的頑石無名。
    自那時其，頑石像是突然明白了，自己並非平白而毫無意義地存在，安於現狀、不爭不抗的矗立，不該是自己的信仰。恍惚間似是有一團火焰點燃了它的生命，它想要改變現在的姿態，它想要離開這片荒無人煙的海岸，它想要，再見他一麵。
    歲月更迭，不知經過了多少載，這一日風平浪靜，長空晴明。一道浸著花香的紫色光芒從東邊而來，頑石眸中一亮，卻很快又黯淡下去。
    不是它想見的那個人。
    那是一個婀娜窈窕的女子，著一襲紫色紗裙，粉麵丹唇，兩條微彎的柳葉眉，一雙微眯的丹鳳眼，似笑非笑，卻分明浸潤著世間萬千種風情。
    女子的身後，跟著一個約莫十一二歲的小丫頭，腦袋上綁了兩個圓髻，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它，看起來傻乎乎的，甚是可愛。
    “人人都說這東海瀛洲是塊寶地，風光旖旎，鍾靈毓秀，結果今兒個親眼一見，竟是這般蕭瑟冷清，哪裏有什麼奇珍異寶啊……”美麗的女子在頑石側前方不遠處站定，神色很是失望，卻反而笑了起來，“你說是不是，小雨？”
    她身後圓頭圓腦的小姑娘愣了一下，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
    “……小雨？”女子終於意識到小丫頭在走神，“你在瞧什麼呢？”
    頑石聞言一陣心慌，不為旁的，隻是從方才開始，小姑娘一雙圓溜溜的水眸，就一直朝著它的方向。
    然後，紫衫女子也緩步走來。
    婀娜的陰影覆在身上，頑石感到一陣壓力，眼前分明是一位極美的女子，不知為何，卻令它感覺似是處於雲端之上，高不可攀。
    就像是若幹年前的那個人。
    塵盡……
    “嗬……”一陣輕笑打斷了頑石的遐思，忽然一隻溫暖的手覆在它的頭頂，一個悠柔的聲音輕輕道，“有趣，這塊石頭竟然擁有慧根。”
    慧根？她……說的是我麼？頑石怔怔地望著女子，奈何卻發不出半分聲響。
    “做的不錯，小雨。”女子伸手在女孩兒的臉頰上捏了一把，旋即笑意盈盈地俯下身來，望著頑石，“你想離開這兒麼？”
    離……開……？
    它做夢都想！
    女子似是聽到了它心中的呼喊，不覺莞爾，道：“可是外邊的世界，紛繁錯雜，未必有這一片茫茫海岸安寧，你可知曉？”
    它自是知道的。
    “即便如此，你仍是要離開？”聲音逐漸飄忽渺遠，卻不知為何染上了些許蠱惑的色彩。
    是的。
    “好。”女子眯起雙眸，忽然挑起一根玉蔥般的手指，在頑石的頂部輕輕一點，一股若有若無的熱流便自上而下，在它冰冷的體內飛快蔓延，“那麼，很高興認識你，我叫魏紫。”
    接下來，便要靠你自己了。
    魏……紫……
    它懵懵地默念這個名字，目送著女子與女孩的離開。
    嗤……嗤……潮汐更迭，雲卷雲舒之間，不知又是多少個滄海桑田。
    “滴……噠……滴……噠……”
    百花台的瓊漿玉液滴落仙池，漾起一圈圈旖旎的連漪，她呆呆地守在仙池旁，希望能邂逅她日思夜念的那個人。
    數百年之前，它本是一塊頑石，那一日有幸得到花後魏紫的點化，憑強烈的執念曆練百年，終成上乘緋羅玉，裝飾花府仙池。
    今日，乃是花王姚黃宴請中州群仙之時，不知他會否出現……塵盡仙者……
    “姚黃帝君。”遠遠地聽到一陣輕喚，雖不是在喊她的名號，卻令她激動得屏息，“恕小仙塵盡來遲。”
    塵盡，塵盡……真的是他……
    百年不見，他仍是一襲白衫，長身而立，還是那般溫和清雋，宛若天人。
    她想大聲喚他的名號，奈何時至今日，她還是無法發出一言。盡管她已從碩大醜陋的頑石，變成了嬌小剔透的緋玉。
    群仙宴上，他坐在最靠近仙池的地方。她拚命掙紮，想要再靠近他半分，卻是枉然。她失望了，倦怠了，也許高高在上的他與自己根本不是能產生交集的存在。
    可是，他衣袂一揮，竟轉身湊近她，俯下身來仔細端詳，爾後輕笑：
    “果然是你，百年之前東海瀛洲的那塊頑石。而今你竟已修成上乘緋羅玉，玉澤晶瑩，真好。緋若扶桑之瓔珞……我便喚你”緋瓔”，可好？”
    他說……真好。
    他……還記得我。
    他還……贈與我名字。
    緋若扶桑之瓔珞……緋瓔……
    她像是浸沒在歡愉的海洋中，一瞬間不辨晨昏，百感交集。
    “簌……”那是她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落淚。
    彼時，他是尊貴的上仙塵盡，她是玲瓏的美玉緋瓔。
    此番二世，羈絆纏綿，不知這癡纏如許，最終會得來什麼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