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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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臨鐵騎長驅,城中歌弦猶響。玄德帝急忙調兵遣將,西去迎敵。
然而隔日便出了大事,這事未從戰場上起。冀州城的流言一時盛過一時,上清宮忽然出了禁令:宮外人不許進去,宮裏人不許出來。每天都有一隊隊持戟的兵士在宮前的街上巡查。稍稍有一個敢去探頭探腦的,便多半性命不保。
但晏安很鎮靜。他每天在府裏抱他的幾個孩子,偶爾有興趣,還擺上一桌酒席,叫封夜弦彈一曲《玉京調》。
五天過去了,無論是疆場上還是宮廷裏都一點消息也沒有。老百姓眾說紛紜,已經開始有人卷著包裹往城外跑。晏安的興致卻越來越高——封王,那是一定的,還會有什麼呢?晏安搖晃著杯子裏的琥珀色的酒,微微的笑著。
上清宮裏發生了什麼事,是一點風聲也沒有透出來。城中的百姓已經逃亡了一小半。晏安甚至想起了溫倩的生日來。他需要一個慶祝的理由。他寫了許多張請帖,派人送去冀州的各個官宦人家。
梧桐葉拂過西廂的窗欞,溫倩伸出手去,摘了一片放在眼前,像是在細細端詳。剪燭沏來一壺茶,喊了聲:“夫人。”溫倩沒有反應。剪燭又放大了聲:“夫人!”
“啊啊?”溫倩一驚,抬起頭來。剪燭把茶壺重重放在桌上,道:“您又在發呆了。”溫倩笑道:“沒有啊,我在賞……葉。”剪燭道:“算了吧,看葉子能看到神情恍惚?”溫情一愣:“我神情恍惚?”剪燭道:“看您眼睛裏空空洞洞的,目光渙散若有所失,不是神情恍惚是什麼?”溫倩一笑,再不搭話。目光悠悠轉向窗外,剪燭正要出屋,卻忽然聽見溫倩霍的站起身來。
“怎麼……”她隨口問道,回頭望去。隨即便明白了,碧紗窗外,晏安正笑容滿麵的緩步踱來。
“我生日?”溫倩訝然。晏安點點頭:“我要大宴賓客,鼓瑟吹笙……”他忽然覺得溫倩的臉色不對,停下來問道:“怎麼了?”溫倩隻是木然,晏安一笑:“也難怪你驚訝……我請了北鄢王,九王爺,翰林院蘇學士,右仆射,禮部尚書……”他從懷裏拿出名單來,一個一個的念著。溫倩走到窗邊,梧桐葉遮住了她的目光。
“果然……”她喃喃道。晏安終於念完他的名單,道:“如何?”溫倩默然。晏安笑道:“我都忘了,這些人你也不認識,說給你也沒意思。你想吃什麼,那天?”溫倩低聲問:“什麼時候?”晏安道:“你的生日在下月還是下下月?我倒打算三天後就設宴。”溫倩一顫:“這麼早!”晏安道:“怎麼?你不願意?”溫倩囁嚅道:“你覺得這樣好麼?”晏安一愣:“怎樣?這樣?這樣為什麼不好?”溫倩複又轉身麵對著窗戶,猶疑道:“我不是說這樣,我是說……你覺得在冀州,跟那些宮廷紛爭,達官貴人攪在一起,好麼?”晏安呆了呆,隨即冷笑一聲:“您可是公主啊,算不算達官貴人?”一滴眼淚落在窗欞上,洇濕了一小片塵埃。溫倩的聲音有些發抖:“我,我想……”
死水一樣讓人心悸的冀州城好不容易被投了塊小石子,尚書府裏大設筵席,一方城裏有頭有臉的官員都收到了請帖。有幾個百姓在雁安街上假裝閑逛,時不時避開一頂頂流蘇飛揚的轎子,躲在轎子後麵向晏府裏瞥上一眼,然後飛奔到杜康樓,向在那裏翹首以待的眾人繪聲繪色的描述一番。
“一輩子沒見過那麼大的排場!皇帝老兒的壽筵也不見得比這更熱鬧。”幾個人指手劃腳唾沫四濺,聽眾們麵麵相覷,犯了嘀咕——皇宮的禁令一日嚴似一日,這些大臣們反倒聚在一起,大擺筵席?
“跟你們說。”從晏府門前帶回消息的人壓低了聲音,“聽說這是晏大人為夫人辦的筵席呢,聽說叫‘逐鹿宴’,晏府園子裏擺了幾十張桌子,每張桌子上都有一隻烤鹿……”
“啊啊?”人們變了臉色,逐鹿這個詞,豈是能隨便用的?難道——
“難道晏大人跟樊臨勾結,要把我大梁拱手相送?”一石驚起千層浪,有人尖著嗓子喊出這麼一句,眾人紛紛一震,接著便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杜康樓一時間沸反盈天。
而此時晏府裏更是喧鬧,晏安春風滿麵的挨桌敬酒,道;“拙荊不知怎麼的想吃鹿肉,在下就辦了這麼一次‘逐鹿宴’,不知諸位還滿意否?”
園子裏突然陷入一片死寂,枝上的麻雀剛啼了半聲,覺到氣氛不對,便也畏懼的啞了口。唯獨晏安一人若無其事:“諸位若是不想吃鹿肉,大可拂袖而去,在下決不阻攔!”
無人應答。幾位心裏有數的人靜觀其變,而大多數人則正為上清宮裏莫名其妙的禁令惶然無措,晏安竟敢放肆到用逐鹿這個字眼,莫非——
“逐鹿宴,好名字!”有人忽然叫了起來“樊臨,赤戎膽敢與我大梁逐鹿天下,真真自不量力。殊不知這鹿已烹上了我大梁的筵席,他們還猶自在那裏揮戈,給我們的筵席助興而已!”
這人搶先說了這一番話,自以為解了逐鹿之用意,在座席上得意的微笑。初時也有幾個人應和著他,見晏安默不作聲,應和聲便也低下去了。
晏安放下手中的酒杯,走到園子門前,親手開了大門,轉身對諸人道:“這是我晏安的逐鹿宴。敢舉箸的,就吃給我看,不敢的,請——”他右手攤向門外,恭敬中又透著傲然的鄙夷。
“吃!為什麼不敢吃?”方才那人率先拿起筷子,津津有味的大嚼起來,一時間杯盞相鳴,園子裏又恢複了熱鬧喧囂。晏安重新掩上門,嘴角浮出一絲微笑來。
“您是不是漏請了一個人?”晏陵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晏安身邊,晏安皺了皺眉,不快道:“誰?”
“您果然忘了。”晏陵道,“您的封夫人在這裏,都沒讓您想起他了麼?”
晏安抬眼一望,封夜弦不知幾時上了小樓,抱著琵琶倚闌而彈,晏安凝神諦聽,忽然驚道:“你說魏關古?”晏陵並不答話,晏安沉吟道:“是忘了他了——忘了就忘了吧,他區區一個小將軍,來不來倒也沒什麼大礙。”
西廂裏,溫倩止不住的發抖,銅壺裏的滴漏聲空寂的回響,瑣窗邊,雲屏前——她不知道是不是該後悔,正如她不知道事情會怎樣的發生,而宿命的軌跡又會引她到一個怎樣的所在。
杜康樓裏三三兩兩喁喁私語的人們忽然靜了下來,連歌女也驀的一驚,倉皇間抱著琵琶當心一畫,樂聲便戛然而止。杜康樓外寬敞的青石街道上,丹蹕當前,一隊人馬正浩浩蕩蕩的走過。
尚書府裏已然酒過三巡,杯盞狼藉。晏安往來其間,笑意盎然。
有人砰砰砰的敲起了門,偷了壺酒躲在角落裏小廝咒罵著起身:“找死阿,吵什……”
他突然啞了聲,眼睛瞪的滾圓。晏府大門外,丹蹕初初落地,旌幡如霓,官宦如雲。晏安從後麵迎出,一把推開他,隨口道:“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真沒見識。”他的臉上掩不住的笑意——這一天,他終於等到了,他所承受和遺棄的一切,終於到了回報的時候了。
太監扶出大梁的新皇帝,龍袍的金絲在太陽下閃著耀目的光芒。晏安心裏一動:溫岱似乎並沒有派人來取過寄放在他家裏的龍袍——
他還來不及多想,天子已經抬起頭來,清瘦的臉龐,陰沉的目光。
“是你?!”晏安驚退一步,背撞到了門上。
“是我。”溫祿淡淡一笑。
三百禁衛,將晏府圍的水泄不通。溫祿緩緩進門,園子裏一百來人的目光一齊望向門口。
“七皇子?你……“
“放肆!”太監拂塵一甩,“這是當今天子,你們一個個還敢坐著?”
賓客們互相看了看,個個臉上都是詫異。太監哼了一聲,宮女捧出了玉璽。溫祿身後的侍從齊齊下跪,園子裏的人慌忙呼啦啦的跪倒一片。
溫祿的目光望向晏安:“你呢?”晏安的冷汗從額上滲出來,卻還仍強自撐著:“少拿這東西來唬我!太子呢?”溫祿冷笑道:“他急成那樣,猖狂的連掩飾都忘了。龍袍丟了都不以為然——莫非你以為他那樣莽率的人還能成什麼大事?”晏安一顫,道:“第一件龍袍,是你偷的?”溫祿道:“偷?我隻是幫他收好而已,沒想到他自己以為是什麼宮女拿去賣了錢,根本不過問,我也就忘了告訴他了。”晏安背上一陣發涼,聲音都開始發抖:“你——把他怎麼樣了?”溫祿道:“我沒把他怎麼樣,父皇見了那件龍袍,又聽了扶雲齋那個宦官的話,倒是氣的不輕。竟然就病倒了——江山不可一日無主,我也就隻好接下了這玉璽了。”
晏安頹然靠倒在牆上,囁嚅道:“你倒是會等時機……”溫祿卻聽見了,笑道:“要不是太子為人作嫁,哪裏會有這樣的時機?”晏安低著頭,沉默許久,緩緩道:“也罷,也罷,我告老還鄉就是。”溫祿笑道:“走?我們先把賬算算清楚。”晏安驚道:“什麼賬?我從前也沒有與你為難,你要跟我算賬,先找到把柄再說。”溫祿笑而不答。一邊的太監道:“你放肆夠了沒有?這一園子的把柄,你眼睛瞎了不是?”晏安一愣,隨即想起什麼,道:“那是你見識鄙陋,不知我這逐鹿宴的深意——樊臨,赤戎膽敢與我大梁逐鹿天下,是自不量力。殊不知這鹿已烹上了我大梁的筵席——此宴此名,何罪之有?”
“不是說這個。”溫祿慵懶的道一句,“還有,你知不知道,就是你剛才說的這一番話,已經是罪不可赦了。”晏安一愣:‘什麼——”太監道:“你這一張張桌子上擺的都是些什麼?”晏安理直氣壯道:“烤鹿而已。”話一出口,晏安忽然意識到什麼,然而為時已晚——太監斷喝一聲:“大膽!天子的名諱,也是你能隨便叫的?擺這樣的筵席,分明是詆毀天子,聚眾謀反!”
群臣一陣悸動,溫祿對晏安道:“沒想到你的黨羽還這樣多,反我的人還不少啊。”太監道:“多有什麼關係,統統拉出去就地正法便是。”園內頓時一片哀號祈求之聲,侍衛蜂擁而上,不由分說地拽起眾人便走。晏安閉上眼睛。
“該你了。”溫祿的聲音像是在九霄雲外響起,晏安沒有睜眼,他聽到腳步聲走近,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臂。
“等等!”有人哭喊著跌跌撞撞的跑了出來,撞倒了園子的幾張椅子,晏安睜開眼來。溫倩撲倒在天子腳下——她的哥哥,她的哥哥?
“原來是你!”晏安不由的怒火中燒,冷笑道:“我明白了,明白了!我差一點都忘了,是你最先要吃鹿肉——好啊,我死了,你回去繼續做你的公主——現在更尊貴了,啊?”
“皇上——你明明說隻是流放到榆涼去啊,我才答應你的……”溫倩拽著溫祿的袍子哭喊道,兩個宮女上前拉她:“公主——”
溫倩被拉到一邊,按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她隻有狠狠地瞪著溫祿,如果她的目光裏有劍——然而溫祿隻是輕描淡寫的別過頭去,衝拉住晏安的侍衛揮了揮手,晏安重新閉上眼睛。
“慢著!”已經走到尚書府門口的晏安又停了下來,他甚至有些惱怒的再度睜開眼睛,盯著屋梁,那上麵積了厚厚一層灰——秋天了,風沙大,該讓下人把府第徹徹底底的打掃一遍了……
“哥哥!”溫倩想要站起來,兩個宮女卻不由分說地壓著她的肩,她隻好坐著:“就一天,好不好?寬限一天——給我……”
溫祿轉過頭,專注的望了望她,晏安亦轉過頭,望著溫祿。過了很久,他看見溫祿點了點頭。
“給你半天。”溫祿道,“明天早上,我來帶人。”
溫倩癱倒在椅子裏。抓著晏安手臂的手鬆了,他順勢掙脫,走回幾步到園子裏。
“既然這樣,那麼您請吧。”他指了指大門。溫祿一笑,“你跑了怎麼辦?”
“留下十幾個禁衛,臣來看守他!”有人忽然從溫祿身後一排排的官員中走出,晏安覺著聲音有些耳熟,不由得抬起頭來。
“魏將軍?”晏安叫出聲來。
魏關古沒有理他,隻是對溫祿說著:“人犯如果逃跑,臣以死謝罪!”溫祿點點頭,在人群的簇擁下出門登車,魏關古望著車馬絕塵而去,消失在雁安街角。他回過身來。
“魏將軍,沒想到啊沒想到,恭喜啊恭喜。”晏安在牙縫裏冷笑,魏關古向園中一瞥,道:“多謝您今天沒有請我來,否則我也就不站在這裏了。”晏安道:“沒來參加筵席的人他都留下了?”魏關古點頭道:“他總不能把人都殺光。”晏安嘿嘿笑道:“那您還真是得感激我,將來清明節給我上幾炷香如何?”魏關古道:“您還真會說笑——時間不多了,您快去安排安排。”晏安道:‘安排後事?沒什麼好安排的,”魏關古頓足道:“這關頭了您還真有心思說笑?實話告訴您,除了公主以外,您這一家恐怕是要全誅的。”晏安此刻卻清醒的有些癲狂,笑道:“那好啊,一家子到陰曹地府陪我……”魏關古打斷他:“您一家子出逃太過累贅,您最好把人分成幾撥,各走不同的路線——”
“你說什麼?出逃?”晏安幾乎要站立不穩,輕微的晃了晃,“你要放我?那你怎麼辦,你不是跟他說——”
“沒有時間了!”魏關古道,“他剛登基就大開殺戒,已經夠駭人聽聞了。我本來沒有參加你的筵席,隻是因為人手不夠,不小心讓你給跑了,他下不了手的——你倒是快安排家人啊。”
晏安一動不動,隻是睜圓了眼睛,像是從來不認識魏關古,半晌,稀薄的空氣裏響起他細若遊絲的聲音:“可是……為什麼……”魏關古急得冒汗:“都到什麼時候了,您怎麼還有這麼多要問!您對我有恩,我怎麼能恩將仇報?聽說您有幾個孩子還小得很,您不方便帶,他們也不能自己出逃。我已經想好了,先把他們放在我家裏,我找時機讓心腹偷偷把他們送出去,再給您報音信就是……”
夜已經深了,晏府門角的燈籠投下暗淡的紅光,一輛馬車停在府門外,幾個人站在馬車的陰影裏。
“晏清揚,晏婉兮,晏子期,晏微之,晏非秋,晏音。”魏關古一一認過,遣家丁帶走六個孩子——其中有幾個是抱走的——溫倩徒然追了幾步,掩泣而返。晏安冷然望她一眼:“你回上清宮去吧,不要再出賣我就算好的了。”溫倩默然。晏陵把大大小小的箱子搬上馬車——封夜弦舍不得丟下。她坐在馬車裏緊張的四處張望,催促快走。晏安瞥一眼晏陵:“你呢?”
“我留下,混在禁衛軍裏,”晏陵說的極平靜,似是決心已下。晏安隨意點點頭,上了馬車。
“您保重。”魏關古揮揮手。
為晏安的離去送別的,還有溫倩悲痛欲絕的哭泣聲。晏安隻來得及最後看一眼他昔日的府第,馬車咣當咣當的聲音將他的目光截斷,漸漸的,那盞燈籠的光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