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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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天底下再沒有這樣相像的兩個人了。哪怕她是魏將軍的愛妾,哪怕她前身是一個歌女——單單隻是那眉眼,那沅河畔沙洲上的笑靨——就已經足夠。
尚書府裏的第三場婚宴。鞭炮,酒席,人流,西廂裏憑窗獨坐的公主。一切都照舊。隻是冀州城上籠著深寒,鞭炮聲穿不過濃雲,低低的在這一方深院中徘徊。簷角不見了日頭,到了黃昏時候,甚至還紛紛揚揚的飄起雪來。
這一場驟雪給冀州帶來了史無前例的寒冷。尚書府裏幾株還帶著淡綠的草樹,在一夜之間也終於凋萎。西廂裏,溫倩躺在床上,睜眼聽著外麵的小廝一下一下的掃著地,夾雜著枯葉清脆的斷裂聲。剪燭端著一碗湯藥進了屋,溫倩皺著眉偏過臉去。剪燭在她旁邊坐下,道:“您病的這樣重……”溫倩冷然打斷她:“病死算了。”剪燭歎口氣,端著湯藥坐在一邊發呆。忽然聽見細微的“吧嗒”聲,一轉頭,溫倩側頭向著牆壁,枕上已經洇濕了一片。剪燭怔望著,竟也隨溫倩落下淚來。忽然有人從她手中端過藥碗,她抬頭看,是晏陵,她連忙站起身來,晏陵在溫倩床邊坐下,一聲不響的扶她坐起,衝剪燭指指濕漉漉的枕頭,道:“要著涼。”望了溫倩一眼,又說,“已經著涼了。”藥一勺一勺的喂給溫倩,溫倩的眼淚靜默的落進藥裏,再隨著藥一起喝下。剪燭抱著枕頭走出屋去,一掀簾子,又是一陣冷風。
這陣風還沒有息,剪燭的身影卻又迅疾的閃進屋來,晏陵抬頭瞪她一眼,剪燭看也不看他,隻是高聲叫道:“夫人,老爺看你來了!”晏陵還沒有回過神來,溫倩已經劇烈的咳嗽起來,他把最後一勺藥送進溫倩口中,站起身來。
簾子又一次被掀開了,晏陵的手停在半空中,晏安森然的目光在他臉上掃過,徑直從他身邊走了過去,晏陵又一次舉手掀簾,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公主的貼身丫環回身望了一眼,也悄悄的躡著腳尖溜出門去。溫倩看著剪燭的裙角消失在簾外,自己的目光便成了多餘。
晏安不理會她的緊張,自己坐下倒了杯茶,啜了一口,眉頭便陡然皺起,把那一盞早已冷透的茶潑在地上,溫倩驀的一顫,頭便埋得更深。晏安瞥她一眼,道:“我也不打擾你,問完兩句話馬上就走。”溫倩默然,晏安也不理會,自己繼續說道:“溫岱既然已經是太子,為什麼還要謀反?”他說的極輕巧,自己心中卻是一震。然而更震驚的是溫倩,公主哆嗦著嘴唇,顫悠悠的問:“你說什麼?”
“別裝了。”晏安有些不耐煩,“到了這當兒上你還裝什麼裝。我問你。”他站起身來,“太子比皇上小多少歲?”溫倩愣一下,說:“十五歲。”晏安點了點頭,露出一絲微笑:“怪不得他這樣等不及……”溫倩低著頭,小聲的猶疑著說道:“太子不會謀反的……您一定是弄錯了,他從小體弱多病,父皇一直很疼他,他不會做那種大逆不道的事的。”晏安聞言,冷笑一聲:“你當他吃飽了撐的去謀反?他自有他的一套說辭,反要謀,卻還要人人當他是替天行道!當時在杜康樓上他就說——”晏安突然停下了,又瞥了溫倩一眼,“我昏了頭了,跟你說這些。不過。”他沉吟一下,“你剛才說他從小體弱多病?那就對了,我——”他頓了頓,自言自語一樣,又說道:“我現在若是救了他,也算是報了恩了。將來他若是登了基……我……我與他兩不虧欠!我再也什麼都不要了,我再也什麼都不要了!”他一路說著,走出門去,溫倩怔怔的望著,簾動風起,她又劇烈的咳嗽起來。
晏安如著了魔般,一路嘟囔著從西廂裏走出,外麵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他正要回書房,忽然有人在他身後輕笑了一聲,說道:“晏尚書,不簡單哪。”
晏安猛地轉過身,站在他麵前的是封夜弦,把一縷頭發在手指上挽弄著。晏安怔了怔,隨即怒道:“你一直在這兒偷聽?”封夜弦聞言,抬起眼瞼瞄他一眼,轉身走了兩步,又微微的側回頭,道:“我偷聽?你求著我聽我還不聽呢,你們自己說話那麼大聲,怪得了我?笑話。”晏安搶上一步,道:“那你沒事跑西廂來做什麼?”封夜弦“呦”的笑了一聲,道:“我就是沒事呀!我能有什麼事?怎麼,西廂我不能來?那你早說呀,你要是早說了,誰還跑來聽這些嚇死人的話!”晏安正欲反駁,封夜弦搶在頭裏,又道:“哦!是我忘了,這裏是溫夫人的住處,人家是公主呀。像我這種低賤的丫頭,該站得遠遠的瞻仰還差不多。就是跟她一起住在這府裏,還玷汙了人家公主的名聲呢!”晏安愣在原地,盛怒下手止不住的顫抖,勉強舉起來,指著封夜弦:“你。你——”封夜弦又輕笑一聲:“我怎麼了?”晏安一甩手,背過身去,恨道:“長得這麼像她,誰知道這麼刁蠻!”封夜弦繞到晏安麵前去:“她她她!又是你那個江夕!人都死了這麼久了,你這樣天天叨在嘴邊,攪得她九泉之下不得安寧!”晏安圓睜著眼,卻又找不出話來反駁,便又恨恨的轉過身去,封夜弦嘻嘻一笑,又跟著繞到他麵前:“氣什麼氣,這麼一點小事情。”晏安道:“這也叫小事情?那什麼叫大事情?”封夜弦道:“你幫太子謀反那叫大事情啊,若是成了,你好歹也能分個什麼王——”晏安皺眉道:“去去去,你一個女人家懂什麼。說著好玩似的,那可是掉腦袋的事兒,你倒輕輕巧巧的,左一個‘謀反’,右一個‘封王’,最近形勢可是糟糕的很,上次——”晏安忽的住了嘴,封夜弦替他說下去:“上次上清宮著火,皇上正犯疑呢。你以為就你一個知道?”她笑了一下,道:“才說說你就怕了,能成什麼大事?”晏安怒道:“我成不了大事,你能?”封夜弦轉過身去,又用手指挽起了一縷頭發:“太子既然這樣急,你總不能在家裏等著風頭過去。”晏安冷笑一聲:“你當我想等?”封夜弦道:“真是傻得夠可以,堂堂的尚書令,連這麼個小變故都難得倒他。”晏安一愣,幾步跨到封夜弦麵前:“莫非你有辦法?”封夜弦嫋嫋婷婷的轉過身去:“我一個女人家,懂什麼?”晏安陪著笑跟著轉到封夜弦麵前:“您是諸葛孔明——您是天下第一聰明人,好了不?”封夜弦笑道:“我才不是什麼諸葛不諸葛,更不是什麼江西江東,我就是封夜弦而已。”晏安連連點頭:“好好,封夜弦,封夜弦——你到底有什麼好法子?”封夜弦道:“簡單的三歲小孩都知道——皇上既然懷疑有兒子要造反,你給他一個造反的就是了。”晏安還沒聽懂,問道:“什麼?”封夜弦乜了他一眼,道:“譬如說,我想要一枚金簪子,你給我一枚銅的,我還能有什麼辦法?”晏安在原地足足怔了半晌,忽然大踏步的走向書房,一麵高聲叫著:“快來人!給封夫人打一枚純金簪子!誰敢摻一點假,叫他傾家蕩產來賠!”
上清宮裏的冬夜沉寂而幽謐,屋簷的暗影裏偶爾飛出一隻夜蝙蝠,掠過樹梢,簌簌的落一陣雪,接著便是更加幽沉的靜寂。寥遠的夜空仿佛漆黑的布帛,裹住這一方偌大的宮城。崢嶸的屋頂連成一片,幾點星火忽明忽暗的跳動,隔著繁複雕花的窗格,燈光攜著人影,平鋪在青石板上。
這幾處仍然亮著燈火的房屋,其中一處是禦書房,一處是東宮扶雲齋,還有一處是五皇子溫秦所居的渡光樓。此時,溫秦正就著燭光,端詳一把赤戎名匠鍛造的寶劍,這是早上才獻來的。溫秦最大的癖好就是劍,每年要背著父皇派出許多手下人四處去尋求名劍。他常常恨自己生在這帝王之家,不能仗劍天涯——聊持寶劍動星文——溫秦很少念書,獨獨就記得這麼一句。
如果有刺客就好了,溫秦想。劍若放在匣子裏不見天日,要矢去靈性的。他於是提了劍走出門去,渡光樓外有一小處空地,他朝四周望了望,宮女小廝都睡去了。他於是試著慢悠悠的挽了幾個劍花,劍身寒亮亮的在暗夜裏閃過一道道光痕,他的劍越舞越快,風聲淩厲的掠過屋簷,幾片碎瓦掉了下來。
“誰?!”溫秦喝道。屋頂上一個黑影閃了一下,向著東南方向去了,溫秦想也沒想,提起一口氣追上去。那黑影向著禦書房奔去,溫秦緊追不舍。繞過一個彎,卻迎麵撞上了一隊禁衛,匆忙中他隻看見那黑影似又向著東宮殿去了。
“快快,有刺客!”他衝那禁衛喊道,指著東宮,“往那邊跑去了,我一路追過來的。”那禁衛隊長一愣,神情立馬緊張起來,回身喊道:“有刺客,有刺客!”
溫秦隻覺得眼前一花,無數隻火把不知從哪個角落冒了出來,迅疾的向著東宮殿移去。溫秦歎了口氣,回身慢慢的走向渡光樓。
第二天清晨,小廝慌慌張張的跑進渡光樓,一麵叫著:“不好啦,不好啦。”溫秦皺了皺眉:“大清早的,鬧什麼?”小廝撲到他腳下,道:“昨晚上皇上遇刺了!就在禦書房!”溫秦一愣:“遇刺了?”小廝連連點頭:“說是一支箭從側窗射進去了。”溫秦急道:“那父皇呢?”小廝道:“皇上隻是受了點驚,那箭隻射碎了一個花瓶。”溫秦長籲了口氣:“那就好。”小廝道:“好什麼好!他們都說是您……”溫秦一愣:“我?我怎麼了?”小廝道:“禁衛說您昨晚說有刺客去東宮,把他們全引過去了,結果禦書房就出了事……”溫秦大吃一驚,呆了半晌,忽然捶足道:“完了完了,中了他們的奸計了!”小廝囁嚅道:“上次著火那事就讓皇上心神不寧,偏偏撞在這個節骨眼上。”溫秦沒有聽見他的話,隻是不停的在房間裏打轉。
“還好有麼適合的人選。”杜康樓裏,晏安為溫岱斟了一杯酒,笑道。杜康樓的老板使了個眼色,兩個歌女抱著琵琶唱起來:“昭昭素明月……”晏安一擺手:“去去去,這歌也是你們能唱的?”隨即又說;“還是唱《西洲曲》吧。”他說著,自己喝了杯酒,先哼了起來:“憶梅下西州,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
玄德二十五年的夏,碧綠的梧蔭縫隙漏下點點閃爍的陽光,仿佛也染了清綠一般。冀州城裏,隻有蟬聲嘶力竭的高叫,越發顯得這夏日永晝的寧靜。
尚書府裏,晏安正樂嗬嗬輪流抱著幾個初生的嬰兒,溫倩的一個女兒,取名叫做晏音。封夜弦的二男一女,晏子期,晏微之,晏非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