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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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尚書府的一場婚宴。又是如織人潮,盈耳聲語。又是噼裏啪啦響過的爆竹,又是這樣的一個晴天,濃烈的煙氣與喜氣遮蔽了太陽。
沒有什麼區別,像是時空都顛覆回去。隻有當年花燭掩映的新娘此刻移了位置,靜靜坐在西廂裏。窗戶和門關得死死的,鑼鼓聲仍然無孔不入的鑽進來,無可逃避的聲,讓滿屋無可逃避的記憶的影都活了過來,像是在做夢——不是一場好夢,卻又怕醒了以後是更暗淡的一場夢——溫倩突然站起身來,取下了牆上的琵琶。
昭昭素明月,輝光燭我床。
憂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長!
微風吹樓闥,羅帷自飄揚。
攬衣曳長帶,屐履下高堂。
東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
春鳥翻南飛,翩翩獨翱翔。
悲聲命儔匹,哀鳴傷我腸。
感物懷我思,泣涕忽沾裳。
佇立吐高吟,舒憤訴穹蒼。
她的歌很細很幽,怕叫人聽見。
晏安接到請帖的時候,還一時想不起來“魏關古”是誰。請貼上說受了尚書大人的婚宴,要回請。送帖來的人湊到晏安耳邊:“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魏關古就是那位魏將軍啊。”晏安一愣,魏將軍是誰?他還想問下去。然而一碰上那人殷殷的目光,他就隻得改了口:“原來是魏將軍——煩勞將軍了,你回去告訴他,我一定去。”
將軍府門前兩座張牙舞爪的石獅子,微微楊起的頭,深凹的眼裏積了淺淺的一窪水——大抵是因為府門的陰影擋住了陽光,隔了幾宿的雨水都幹不了。那府門不大,兩邊掛著兩個褪了色的紅燈籠,門上的朱漆也有些剝落,露出深深淺淺的痕,大門上還貼了門神像,各種鮮妍的顏色齊齊淡了一層,看上去倒也還和諧。門神的臉上,鼻子眼睛模糊成一團,手裏的兵刃似乎也生了鏽——這一家子太安定,大鬼小鬼都不來擾。
晏安被請上了首席,旁邊坐的是將軍。菜幾乎沒有動,隻是不停的勸酒。將軍府的筵席上竟也有撥弄著琵琶的女子,沒有唱,軟綿綿的琵琶語像細細的流水,慢慢遲鈍了鋒利,模糊了光銳,晏安微醉,叩著酒杯懶洋洋的問:“很久沒有戰事了吧?看您這樣逍遙。”魏關古笑一下,又盡了一杯酒——雅致的夜光杯,還雕鏤著花紋。晏安也跟著笑:“沒想到將軍府上也跟杜康樓裏似的。”
魏關古正舉著一杯酒要往口邊送,手忽然停了下來,遲疑著抬起頭——然而又低下了,晏安正要笑,魏關古卻道:“您覺著將軍府該是怎樣的?”這聲音低的幾乎不可聽聞。晏安低下頭思索,魏關古忽然又說:“您可想看舞刀?”
琵琶聲一刹那停下來了,滿屋都是突兀的靜。晏安愕然的瞪大了眼,魏關古把手中的杯子一甩,霍的站起身:“把我的刀拿來!”
滿屋的燭火暗了暗,接著便劇烈的晃動起來,晏安舉起衣袖遮住臉,隻覺有萬頃砂石裹挾著凜風撲麵而來,聲如風吼雷鳴,搖天撼地,滾滾不絕——河水縈帶,群山糾紛,一川碎石如鬥大小,還猶自在風裏狂奔亂走。晏安偷偷移開袖子,卻見蠟燭已經滅了大半,昏暗的廳堂裏,刀光直逼人眼,耀如九日輝映,星月動光,酒杯亦紛紛墜地,一片嘩然——刀光起在一刹,靜亦在一刹,這一刹間江海波凝,清光融冷。“啪”的一聲,桌子邊沿最後一個小杯落在地上,晏安回過神來,移開袖子,兩三支殘燭光裏,魏關古扶著刀,刀支在地上,渾然深黯的一片影,四下底靜的怕人,小廝從外麵溜進來,挨個點亮蠟燭,收拾起地上散落的碎片,又悄無聲息的出去。魏關古撐著刀,身子慢慢直起來,勉強笑道:“晏大人覺得如何?”
晏安喘出一口氣來,啪啪啪的鼓三下掌,慘白著臉,也不答話。魏關古把刀交給下人,複又坐上席來:“大梁北有赤戎,西有樊臨,南有下梁舊都。您是知道的吧?”晏安點頭,魏關古又道:“在下愚見,赤戎樊臨兩族,並不強大,卻占盡了西北地方。”晏安隨即接口道:“如何?”魏關古道:“您不覺得該出兵討伐了麼?”晏安一笑:“那不是我尚書令的事。”魏關古的頭低下去了,沉悶的舉起一杯酒,看一眼,隨手甩到地上,把酒壺拿過,一仰頭,照直灌入口中。晏安也不勸,指著地上酒杯的碎片,對旁邊侍立的小廝淡然道:“收起來吧。”
他卻萬萬沒有想到這次赴宴會如此恰到好處的填補了那個空白的時機。東宮殿,扶雲齋,一尊玉龍擺在幾上,晏安啜著茶,溫岱抬起頭,道:“您上次說的話,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晏安眼也不抬,隻是搖搖頭,溫岱沉吟一陣,開口又帶著笑:“我也不跟你繞彎子,現在萬事俱備,隻欠你一陣東風了。”晏安微微的打一個戰,臉上不動聲色。溫岱繼續道:“您去跟父皇建議發兵征討樊臨,也不用來真的,隻消讓那邊亂一點,幫著樊王的小兒子改朝換代。我們再等著那邊攻過來,趁著亂,什麼事就都好辦了。”他說的極輕巧,臉上又帶著笑,晏安將信將疑:“樊王的小兒子?您認識?”溫岱哈哈大笑:“我不認識?你當我給你說笑還是怎麼的。三年前連樓使梁,就已經把什麼都談妥了。到現在他恐怕早等的不耐煩了。”溫岱悠悠然啜口茶:“如何?您要是應了,我可就派人去通知他了。”晏安放下茶杯,笑道:“我若是不應呢?”溫岱隨口道:“您說呢?”晏安低下頭盯著茶杯,想了想,問道:“這事還有誰知道?”溫岱哼了一聲:“這倒不用您操心。”晏安追問:“溫祿一定知道吧?”溫岱眯著眼,道:“他雖說很忠心,但怎麼說也是個皇子,我不放心,事情成了之後還是不要留他的好。”
茶水不知幾時灑濕了前襟——溫岱撫摩著麵前的玉,隻是在笑。晏安埋下頭偷偷拭去衣襟上的水痕,溫岱忽又開了口:“聽說上次魏將軍請你赴宴了?”晏安一驚,默認了。溫岱道:“那人倒是很老實,這次的差事交給他再好沒有。你去跟父皇上奏,說有傳言道樊臨最近在練兵,我們該鎮一鎮樊臨的氣焰,”晏安默然點頭,端起茶杯虛啜著——杯子早就見了底,隻有幾片茶葉還貼在杯壁上,濃鬱濕潤的深綠色。
玄德十八年,上梁將魏關古伐樊臨,樊王崩,季子連樓嗣位。
史書上墨跡淋漓的一頁翻過。鐵戈騎塵的千裏之外,東宮殿裏一盞冷茶初涸未久。
近日來尚書府裏的氣氛有些凝重,高樹上的蟬都識趣的啞了聲,夜蛩的耳語也漸漸幽下去了。隻有風還肆意的穿堂而過,掀起簾幕的一角,於是有丫環小心翼翼的掩上門,恨不得步步都躡著腳尖走。門剛關上,西廂前的小路上就叮叮當當的響起聲來,丫環連忙又開了門,恭順的俯下身,隻盯著那隻搖擺著的手臂上幾枚翡翠的玉鐲子。簾子又被掀開了,這次不是風,溫倩從裏麵迎出來,衝著丫環斥一聲:“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沏茶去?”
江夕盈盈的坐下,喚了一聲“溫姐姐”,溫倩誠惶誠恐的應了一聲。丫環把茶上端來,迫不及待的退出屋去。江夕笑道:“您坐呀。”溫倩才想起來似的,點著頭坐下了。不說話,隻是低著頭。江夕笑眯眯的問:“老爺近來不太高興,你知道?”溫倩點點頭,江夕又問:“去勸過?”溫倩微微扭過頭,盯著牆角,一言不發。江夕柳眉微顰:“您這樣不聞不問,恐怕就不大妥當了吧?”溫倩猛然抬起頭,像是想要說什麼,然而她隻是看了江夕一眼,複又低下頭去。江夕一揚眉:“現在去還來得及。”溫倩照舊沉默不語,江夕的逼視劈頭蓋臉。溫倩絞弄著衣角,怯怯的抬起頭來望一眼,終於熬不住,點了頭。
溫倩是端了碗蓮子湯進晏安的書房的,湯放在晏安麵前,不出一點聲音。晏安抬了抬眼皮,溫倩抖著聲音問:“您……是不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兒?”晏安頭也不抬。哼一聲:“又來了。”溫倩疑心自己忘了關門,回頭去看了看,到處都密閉的嚴嚴實實,又是哪裏來的把這人都吹透了的冷風?她正欲開口,晏安冷不防的站起身來,咄咄瞪著她,她嚇得退了一步,晏安說話帶著冷笑:“你這湯裏恐怕還沒下毒吧?我還用得著呢。”溫倩吃了一驚,小聲道:“怎麼會……”晏安不許她把話說完,冷然道:“你不用怕——我哪裏躲得過!”他把湯碗端起一飲而盡,還抹了抹嘴,慘笑道:“到時候你就下毒吧,夫妻一場,你好歹給我留個全屍。”碗衝著地上一甩,隨即摔得粉碎,溫倩驚的忘記了落淚,沉寂了好一會,她才掩著臉奪門而出。
門外江夕一把截住他,明知故問道:“怎麼了?”溫倩的頭埋在手心裏,水珠從指縫間一滴一滴的落下來。江夕無聲的一笑,道:“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勸。”她徑直走進屋,門也不關——專門開給溫倩。她略略的掃了地上的碎片一眼,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笑道:“湯好喝麼?是我親自熬的呢。”
晏安一愣:“你熬的?”江夕含著笑點點頭,晏安定定的盯著她,眼神似乎有些恍惚。已經不記得是多少年前了,沅河畔的沙洲上,天地曾經那麼廣闊——他在沙地上一筆一劃的寫自己的名字的時候,哪裏會想到現在的這些——這些什麼呢?他緩緩向四周望了望,漸漸有些迷惑,帶著惶恐——然而他看見了麵前的人,盈盈淺笑一如當年。晏安笑了,沒頭沒腦的道一句:“你還記得‘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麼?”江夕暗自心驚,卻仍然不動聲色的應道:“當然記得。”晏安問:“還是不懂麼?”江夕點點頭,晏安笑著搖了搖頭:“還是老樣子。”江夕一愣,隨即笑道:“你還不是?”晏安怔了怔,囁嚅道:“我也是麼?真的麼?”江夕有些疑惑,但她的回答很堅定:“當然是了。”晏安沉默一陣,緩緩開口:“太子要我送江山給他。”頓了頓。又說:“他那天跟我說,七皇子雖然忠心,但怎麼說也是個皇子,他不放心。”江夕皺著眉,有點不明所以,她低下頭想了想,忽然笑了起來:“您真是忙糊塗了,太子連這種事都給你講,那是他信任你呀,現在信任,將來自然也會信任。”晏安聞言,猛然抬頭,定定的盯著江夕看了一陣,一拍桌子,道:“我怎麼沒想到這一層——還是你聰明。”江夕嫣然一笑,道:“放心了?您都不知道,您要是心情不好呀,弄得大家都沉沉悶悶的,說話大聲點都不敢。”晏安報以一笑,道:“我還要喝你熬的蓮子湯!”
老爺的書房,丫環不敢近前,隻能遠遠的望著靜靜立在門口的溫倩,方才掩著臉的手此刻緊緊抱住肩,又一陣秋風起了,丫環打了個冷戰,正要回去拿衣服,卻看見溫倩抬起頭來,她順著溫倩的目光望過去,一行大雁滑過秋空,風還沒有息,庭院裏梧桐的落葉織成一片流動的枯黃的河,卻又遲遲不肯落地。夫人到底在看什麼呢,丫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