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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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城是一如既往的喧囂塵世,繁華似在時間之外,如一個冗長的夢,沒有更漏聲來提醒荏苒。上一刻與下一刻間也並不覺有什麼不同。年月則是地底下細細滲出的水,非要留心著去看才知道,如今已是玄德十七年了。
尚書府的名聲幾年前就在冀州響起來了,說是自從榆涼賑災那一次,晏大人體味到了民間疾苦,於是每年的小寒這天開倉放糧,救濟窮苦百姓。還有人說晏大人本來就是窮人出身,況且又宅心仁厚,升官發財也不忘本,還時時掛念著百姓。更離奇的,還有說晏安是菩薩轉世,大慈大悲。總之,晏安的名聲在自己的家宅裏已經放不下了,滿溢出去,溢到了街上,於是尚書府門前那條街就有了名字,叫做“雁安街”,也不曉得那個“雁”字是誤筆,還是說那條街平安的連大雁都不用南北遷徙了。
這一天雁安街很是熱鬧,尚書大人的小少爺要過三歲生日了,老天也很識趣,鋪一片薄雲淡染的晴空,太陽恬靜的掛在上麵,慢悠悠的把和煦的光灑下人間,尚書府裏就灑得格外多,人人臉上掛滿亮閃閃的笑意,抹不去的一把陽光似的,晏陵給丫環抱起來放到一張椅子上,眼前的人流彙成一片斑斕的色彩,他覺著眼睛有些花,便把那漆黑晶亮的瞳仁低下去,定定的盯著桌子壓倒了的一片草。小少爺的冷淡讓旁邊的丫環有些驚慌,她指東指西的逗笑,園子裏嘈雜的人聲讓她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而喉嚨卻已經啞了。
然而這嘈雜聲一下子突然消失的無影無蹤,丫環吃了一驚,轉頭向大門口看去。那裏多了兩個人——實際上,大門口每時每刻都有許多人出出入入,就是那兩個人進來的時候也還有五六個人站在門口與晏安寒暄。但在那一群人當中,丫環也一眼看得出是誰壓抑了這鬧哄哄的聲潮。她看見客人們都恭敬的在行禮了,於是也連忙跟著跪了下去,眼角瞥見坐在椅子上的晏陵已經抬起了頭,盯向門口的那兩個人。丫環偷偷直起身來,想要把晏陵的小腦袋按下去,但那兩人向著這邊走過來了,後麵跟著晏安,她連忙低低的俯下身,再也不敢抬頭。
晏陵的眼一直盯著溫岱和溫祿,隨著他們步子的轉移,他也微微的轉著頭。一個人被盯著總多少有些感覺,溫岱也終於察覺到了這一縷目光,他望了晏陵一眼,淡淡地笑一下,轉身問晏安:“這就是令郎?”晏安連忙點點頭,溫岱上前拍拍晏陵的腦袋,笑著說:“小家夥長的挺聰明。”
晏陵的眼沒有動,他還盯著方才溫岱站過的那地方,現在那裏站著的是溫祿,臉色有些陰沉。他不知道這三歲的小孩子為什麼要一直盯著他,他也懶得去想,他隻是冷冷的望著,像他一直習慣的那樣。
溫倩從屋子裏迎了出來,晏安皺了皺眉,走到溫岱麵前擋住,道:“有些東西要給您過目。”溫岱抬頭,仍是層層疊疊的笑意,“哦?”他應了一聲,瞥了一眼在不遠處尷尬的住了步的溫倩,隨著晏安往園子深處走去。
晏宅的密室裏擺著一排排的架子,架子上列著紅燭,晏安擎著根蠟燭接二連三的點亮了,燭火蕩出一圈圈的光暈,邊緣疊交在一起,映著架子上的一個個寶物都瑩瑩發光——都是玉,各種形狀大小,色澤也各有千秋,唯一相同的是那雕工都細致絕倫,在忽明忽暗的燭火光中要活了一般,仿佛能聽到玉的呼吸聲。溫岱細細的看一遍,仍複淡笑道:“沒想到晏兄還有藏玉的癖好。”晏安道:“這都是民間搜集來的寶物,我替您保管著。”溫岱哈哈一笑:“我何德何能,要讓尚書令這樣勞財費力的搜集這些?”晏安低著頭,聲音也低著:“太子對臣的大恩大德,臣也沒什麼能報答的,隻能找這些……”溫岱輕哼一聲打斷他:“您現在早就站的穩穩當當了,上到天子,下到百姓,哪一個不對你交口稱讚?我又有什麼好報答的?”晏安的頭埋的更低了:“臣再去找更好的。”溫岱這次沒有即刻接口,燭光把密室照的暖而暗,像是黃昏裏濃雲間透露出來的一點晚照消息。陰影在燭光的一側,爬滿玉的一角,又攀上人的眉眼。“玉是好玉,可惜沒有我要的那一塊。”溫岱終於開了口,他不再笑了,聲音很平和,晏安卻覺得有什麼洶湧的撲麵而來,讓他屏住了呼吸,他突然覺著,此刻對麵的人像是一個尖銳的核,甜膩圓滑的果肉剝落之後,剩下的那一個有著棱角與自己的紋路的核。他偷偷抬起眼瞼想要看個究竟,然而溫岱的臉背著燭光,他終究還是看不清楚。
“您還記不記得,我曾經問過您殷州廢墟的事。”溫岱道。聲音像是空氣,一出口就不見蹤影,卻又無處不在——杜康居裏的幾杯酒,早就在年月裏淡的沒了味。晏安低著頭回憶,燭光像繭,纏的密密實實,他的回憶找不到出路,記憶的邊緣是那一群殿試的貢士,站在上清宮裏,他記得那時上清宮上的天格外的廣浩——但那之後,他無數次從那裏經過,宮閣樓闕以那樣一種幾乎亙古的姿態穿梭在他的記憶中,將他的記憶重疊。淡淡的暖意從燭光裏蕩漾出來,晏安竟覺得有些恍惚。
“忘記了麼?”溫岱歎了一口氣,又是一陣沉默,他突然又笑了起來,說:“走吧,外麵的人都等急了。”
笑容重新浮現在溫岱臉上,就在這一刹那,晏安一個激靈,像一道閃電劃破黑暗。他突然想起來了——不僅僅是想起來,記憶的重現讓他有所頓悟,一陣寒意泛上來,他不禁打了個哆嗦。溫岱已經走到了門邊,晏安的嘴抖著,他要不要說出來呢?
“我想起來了。”晏安沉聲道。溫岱回過身:“想起什麼了?”
“臣想明白了——”晏安抖著聲音說,他不敢想下去,索性閉了眼睛,一口氣說出來,“您當時說的對——不過,那塊玉臣早就給您了,您忘了麼?臣在殷州見了那塊玉,就覺得隻有您才配看管它,不顧一切的得了來獻給您,您都忘了麼?”
溫岱靜靜地聽著,末了,他忽然又笑了,眯著眼睛,嘴角放肆的上揚。這終於是他真正的笑了,晏安想。顫栗著低下頭去。他幾乎不敢往前看,那一條路,他從來沒敢想過要去踩一腳,何況是走。
“那東西中看不中用。”溫岱說,聲音裏空白渺茫,什麼都沒有,又像是有得太多,“我要的是——您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晏安發著抖,點了點頭。溫岱追問道:“是什麼?”晏安蠕動著嘴,溫岱冷笑一聲:“說都不敢說,何況是拿來獻給我!罷了。”他又歎一聲,“你是個安分守己的書生,算我當初看錯了人。”他轉過身又要走,晏安在後麵說了一句什麼,溫岱住了步回過身,晏安的頭抬起來了,盡管還在戰栗,他重複了一遍,隻有兩個字,卻像是一道不能前步的壑。
“江山!……”
“……您已經是太子了,為什麼?”
晏安衝著空蕩蕩的房間問,牆壁回答給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玄德十七年,冀州尚書府的密室裏沒有一絲風。而它的主人卻看見眼前的蠟燭紛紛傾落,燒成一片浩瀚的火海。
晏宅的大廳裏,丫環為溫祿端上一盞茶,溫倩擺了擺手,丫環躬身出去了。溫祿端起茶啜著,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問。
“有點事求您。”溫倩低著頭,說得很輕。溫祿這才放下杯子,點了點頭。溫倩於是繼續說下去:“晏安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姑娘,叫做江夕。”溫祿“嗯”一聲。溫倩隻得又說:“他去殷州賑災的時候就又遇上了……那個,江夕。”溫祿仍舊不動聲色:“怎麼樣?”溫倩轉過了頭,死死盯著地麵:“您……您想辦法成全他們吧。”
屋子裏一片死寂,良久才聽見“啪”的一聲,是溫祿把手中的茶杯放在了幾上。溫倩低著頭再不吭聲,溫祿忽然笑了一聲:“太子的算盤打得那麼精。誰料到居然在這兒走錯了一步。”溫倩愕然,抬頭茫然望著溫祿,溫祿看她一眼,歎口氣說:“可惜是你——要不然他真要白費心血了。”溫倩瞪大了眼,問:“什麼?”溫祿笑一下:“沒什麼。”又說,“這事你該跟太子說。”溫倩又低下頭,溫祿想了想:“也好,我跟他說吧——沒其他的事了麼?”他問。溫倩搖搖頭,溫祿站起身來,在溫倩詫異的目光中徑直走出門去。
空蕩的大廳裏,上梁的公主呆坐在椅子上,模糊不清的笑聲從門外的園子裏傳了來。她握著茶杯的手突然劇烈的一抖,茶杯落在地上,清脆的碎裂聲中,眼淚終於簌簌落下,像是浸泡在沒有邊際的一場冷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