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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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宮在殷州城的東南角,下梁滅後,鴻啟帝的上清宮就建在了冀州的西北角,像是東南建宮已成了不祥的兆頭,又或是鴻啟帝自己心虛——他動過弑父的念頭,便也更提防自己的兒子——鴻啟的年號用了三十二年也就到了頭,不是因為兒子,是他在祭天時自己吐血而亡——但民間有民間的說法,各種野傳喋喋不休,晏安曾在鎮裏的小茶館聽說書先生繪聲繪色的講過一段“殷州火繁華碾紅塵,鴻啟帝祭祀落黃泉”。說是鴻啟帝祭天的那天天氣晴朗日光曜灼,忽然平地裏起了一陣風,一個大臣的帽子被吹掉了,那人彎腰去撿,油光光的頭發在太陽底下一閃,鴻啟帝以為是刺客手裏的刀子,大叫一聲,急火攻心,吐了一大口血就駕崩了。茶館裏的客人們笑一陣,也不當真,然而鴻啟帝疑心之重未必不如此——想到這裏,晏安微微一笑,喘過一口氣來。
上清宮的正殿大道不比禮部衙門的平石路,一塊塊的石頭打磨的齊齊整整方方正正,瑩然皎白,玉也似的鋪就一座浩浩蕩蕩的宮城。正殿前再無樓闕,坦蕩蕩迎著浩然的天風,打眼望去,澄藍的淨空像是皇宮裏玩賞的器物,被囚禁在遙遙相對的宮牆中央,牆外是喧囂人世,牆裏是寂寂深宮,輝煌又清冷,不染一絲煙火氣,宮殿的簷角冷漠的翹向天空,仰著下頷俯視這江山,深瓦上的獸頭無聲的咆哮,被這肅穆冷寂鎮住了威武便啞了聲似的。正殿前的白玉階下,五十個貢士亦如那鎮啞了聲的獸,一個個敬畏的垂手低頭,望向自己的鞋尖。一炷香的時候過去了,太監拿著拂塵,悠悠的從宮裏走出,站在那石階的頂端——一樣是俯視——拂塵一甩,拖著長音喊道:“貢——士——入——殿——”這聲音遙遙的向著四麵八方傳了開來,遇著了宮牆,掉轉頭又向這邊奔了回來,五十個貢士如履薄冰的一步一步登上白玉石階,耳邊還猶自回響著那一聲“貢——士——入——殿——”
正殿上已經擺好了五排十列五十張桌子,貢士們行了禮,仍舊垂著頭按照會試的名次找到各自的坐位。晏安坐在最前排,死死盯著桌上擺好的筆墨紙硯,墨已經磨好,紙也攤了開來,就等著落筆生花的一刹,晏安偷偷抬了抬眼皮,望了望當今的天子,上梁的玄德帝,皇帝端莊的坐在龍椅上,晏安卻隻看見繡著龍的金線皇袍,明耀耀的富貴逼人。皇帝左右還站著些人,該是監考閱卷的臣子了,晏安掃了一眼,複又低下頭來。腦子裏閃過模糊的一道光,轉瞬即逝不可捉摸,他正要追尋那光的蹤跡,天子卻終於發了話,並不十分洪亮,反倒卻顯得有些蒼然。
“你們都是千萬人中選出來的棟梁之才。”這是第一句,“朕等著你們支撐起這大梁的江山。”貢士們一齊道:“臣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皇帝也許點了點頭,一陣沉寂過後,金口重開:“今年會試推遲,就是因為榆涼地方的澇災。但會試沒有取消,也是因為朝廷需要你們這樣的人才。金榜的狀元,即刻授予民部尚書官職,探花和榜眼任民部侍郎,前往榆涼賑災,若是立功,朝廷自有重賞。因此這次殿試的題目與為政有關,是‘民為貴’”。
雷霆乍響。晏安猛地抬起頭來,正迎上一道目光,一刹那,方才腦中那道光如虹貫入,照得他心底一片雪亮的耀然。他圓瞪著眼,微張著嘴,直勾勾的望向玄德帝右邊站著的那笑意微微的人,那人穿著金黃的袍,讓晏安眼花繚亂,他不禁低聲喚出聲來:“文台!”“放肆!”太監一甩拂塵,晏安連忙低下頭去,望著麵前鑲金邊的紙張。抖著手拿起筆,大殿裏溫暖如春,他卻像在會試考場中一般握不穩筆。晏安狠狠把左手在桌子的棱角磕了一下,痛楚滋滋的泛了上來。他又深吸一口氣,握緊了筆,《孟子》是他最熟悉的書,不錯的,“民為貴”這個題目他也做過無數次。晏安最後鎮定了一次,沉穩的放下毫尖。
也不知過了多久,對於晏安來說,此刻的時間是用文章的進度來衡量的。一筆一劃,一劃一筆——文台說“晏兄這樣體察百姓的人才若考不上進士,那才真要‘舒憤訴穹蒼‘了。”是什麼意思?文章終於寫到了最後一個字,晏安照舊放下筆來,從頭到尾的看一遍,微笑著添上最後一個字,捺的尾端有些上翹——卷首寫下他的名字。晏安再次放下筆來,五十個貢士中,他第一個抬起頭。
文章呈上去了,晏安欠著身退出殿去。外麵已是薄暮,西天微微透著一點紅。晏安神情恍惚的走下石階,身後忽然有人說道:“考得如何,晏大才子?”
晏安一驚,轉過身去。麵前這人略瘦,淡綺的霞光映在他身後,一張臉上卻是陰影。晏安惴惴的端詳了一陣,抖著聲音,怯怯的叫了出來:“文期……”文期點點頭,道:“虧你還認得我。不過也不能算認得,我重新介紹一下,文台,梁太子溫岱,我,七皇子溫祿。”他頓了頓,對著瞠目結舌的晏安笑一聲,:“太子很看好你,你可不要辜負他的一片好心。”他擲下這句話,轉過背對晚照的臉,一步一步走向宮城深處,又像是被那薄紅燦然的夕陽的漩渦吞沒,留下一個手足無措的晏安,站在上清宮正殿前,那一片空蕩蕩的晚風中。
沒有任何懸念,晏安高中狀元。而那位在會試中淩駕於晏安之上的第一名被打到了殿試的最後一名。金榜放後,街上鬧哄哄的滿傳著新科狀元的名字,杜康樓的老板春風滿麵的擺下一桌“狀元宴”,親自到房中請晏安賞臉。晏安的門一開,隔壁的門馬上吱呀呀的跟著開了好幾扇,走道間一刹那亮堂起來,無數的腦袋從門裏探出來,灼灼的目光集聚在晏安身上,讓他每走一步都渾身不自在,街上的喧鬧聲傳了來,整個酒樓像一團大紅色的光暈,模糊了他的眼,沉溺了他的心。一杯酒,兩杯酒,一壺酒,三壺酒,老板拍著手笑道:“狀元好酒量!”晏安心中似有一根絲線,勒緊了心髒在抽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酒一杯一杯的灌下去,心已經灌醉了,那絲線卻仍輕飄飄的浮在酒上,狠狠地揪著他那顆沉溺的心——第十壺酒終於盡了,晏安一把把古藤杯甩在地上,抬起惺忪的醉眼,撥開來扶他的歌女的紅袖,迷迷糊糊的倒向桌子,嘴裏還嘟囔著什麼。老板把耳朵湊了上去,依稀聽到了一句:“《悲歌行》,會麼?”
杜康樓的酒宴罷了,上清宮裏又擺下了一桌“聞喜宴”,二十個新科進士恭恭敬敬的立在杏園的雕欄之畔,晏安站在頭一個,這一天皇上卻沒有來,太監揚聲喊道:“太子駕到——”,晏安渾身一顫,幾次想抬起頭來,金黃的影子掠過了他的眼前,似乎也微微的停頓了一下。接著,是那個極熟悉的帶著微微笑意的聲音:“恭喜各位高中,用宴吧。”晏安還沒有回過神來,另外十九個人已經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他趕忙也跟著坐下,菜一道道的上來了,二十人傳杯換盞之際,一個太監從晏安身後經過,衣袖似在他背上掃了一下,他一驚,回過頭來,那太監已經揚長而去,擱在肩上的拂塵似乎微微的甩了甩,晏安又是一驚,猶豫了一下,做賊似的偷偷向四周望了望,躊躇著跟了上去。身後有什麼人替他擋住了宴席上的目光,晏安沒敢回頭,加快步子匆匆的走著,聽見後麵有人在說:“這位是七皇子溫祿,來向各位進士賀喜。”
太監在杏園邊的一幢小樓邊停下,笑吟吟的回過神來,也不說話,隻是望著晏安。晏安亦狐疑的回望他一眼,推開了門,屋子正中央擺著另一桌酒席,上梁的太子坐在席首,正微笑著望向他。
晏安站在門口不知所措,溫岱親自迎了出來,晏安猶豫著要行禮,被溫岱一把拉住,引他到席間坐下。晏安的頭始終不敢抬起,溫岱朗朗的笑一聲:“莫非晏兄不認識小弟了?”晏安一個激靈,抖著聲音,道:“原先不知道是太子殿下,多有冒犯……”溫岱打斷他,道:“你要這樣見外的話,還不如不讓你知道——怎麼樣,這次殿試的結果晏兄可還滿意?”
一句話像是抽動了晏安心上纏繞勒緊的那一線絲,那絲提著他的心到了喉間,晏安猛地抬起頭來,抖著聲道:“既然您說不要我見外,那我就直說了。我隻想問一句話,這次殿試的結果……到底是不是我應得的名次?”溫岱迎著他殷殷的目光,也隻是淡淡一笑,反問道:“你說呢?”晏安立馬啞了聲,溫岱道:“您既然自恃有才,何以現在又懷疑起自己來?何況文章這種東西,換一個閱卷官就換一個狀元,碰巧這次小弟閱卷,我就是喜歡你晏兄的手筆,怎麼樣?”晏安一驚,不由得四下底望了望,溫岱笑道:“太子獨請當今狀元,哪個不識相的敢闖了來,叫他看得見說不出!”晏安低下頭去,囁嚅道:“臣惶恐。”溫岱歎了口氣,道:“晏兄怕是不願再與我兄弟相稱了吧,也罷,過了今天,我做我的太子,你就做你的民部尚書去吧,”晏安隻覺心底一寒,連忙說道:“臣不敢,太子的大恩大德,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溫岱捏著個酒杯,笑道:“說得這麼江湖味,聽來還怕人得很。哪裏有什麼湯啊火啊的,您麵前可是隻有榮華富貴呢。”晏安忙不迭的點頭道:“是,是,多謝太子提拔。”溫岱拿著酒杯向他舉了舉,晏安忙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飲而盡,溫岱道:“好,今天就來個不醉不歸!”說罷,擊掌三下。帷幕後款款轉出一個女子,金釵玉鈿,羅帶分香,一身紅衣火也似的灼痛晏安的眼。那女子抱著個琵琶,素手撥了兩三下弦,就盈盈的唱了起來。晏安一驚,一杯酒潑翻在衣襟上。
“昭昭素明月,輝光燭我床。
憂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長!
微風吹樓闥,羅帷自飄揚。
攬衣曳長帶,屐履下高堂。
東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
春鳥翻南飛,翩翩獨翱翔。
悲聲命儔匹,哀鳴傷我腸。
感物懷我思,泣涕忽沾裳。
佇立吐高吟,舒憤訴穹蒼。”
一曲終了,餘音還婉轉繞梁,晏安執著酒杯呆坐在席間,早有宮女上來幫他擦淨了衣襟上的酒痕。溫岱又一舉杯,道:“晏兄不是喜歡這曲子麼?公主唱得如何?”晏安正要隨著溫岱舉杯,聞言又是一戰,緩緩的側過頭,畏懼的一望,那公主粲然一笑,抱起琵琶掀簾而去,晏安把酒杯送到唇邊,搖頭道:“臣真是醉了,醉了。”
溫岱坐在席首,晏安的視界有些模糊,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初遇文台的那一夜,夜色氤氳中那個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來者,到頭來竟然是當今的太子,然而,然而,晏安仰頭,又一杯酒灌入喉中,就是在這明亮的白晝,他亦是看不清楚,文台,不,溫岱,一層一層的笑容,一層一層剝不去看不透的殼。晏安的心底泛著寒意,他不停的把酒澆下去,溫岱又一舉杯,道:“這位公主與七皇子都是淑妃所出。”晏安點點頭,“唔”了一聲,溫岱繼續說道:“晏兄意下如何呀?”
“什麼?”晏安隨口問道。溫岱哈哈一笑,道:“駙馬爺呀,晏兄可有興趣?”晏安驚的差點又潑翻了一杯酒,躊躇著抬起頭來,睜圓了眼,呆呆的盯住了溫岱,後者笑眯眯的在等待他的回答。他盯了一陣子,終於敗下陣來,扶著桌子喃喃道:“臣真是醉了,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