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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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安扶著桌子,扶著牆,一步一步的走著,牆到了盡頭,他下意識地又抓住了身邊什麼東西——卻是一個人,那人回過頭,隻一眼,就微微的笑起來了。晏安皺了皺鼻子,冷冷的望著那人。又一陣人流湧了過來,他被推搡著,擠到了牆的拐角。他於是靠著牆站定,揚起了下頷,看著麵前轟轟嚷嚷的人群——讀書人——舉人。監官從另一邊走過來了,臉上的肉隨著步子顫動著。晏安望了他一眼,隨即回過了頭。眼前的人互相推著,已經有人摔倒在地上——都是一群滿臉橫肉的監官,現在是,將來也會是。晏安又冷笑起來了,他就站在這兒,看著他們爭。
    晏安最後一個走出禮部衙門的朱漆大門,門邊的兩個侍衛打著哈欠,他默默地走了幾步,咬著牙站定了,攥緊了手轉過身來。一個侍衛正巧抬起頭來望向他,晏安一驚,頭又低下去了,手一遍一遍的攥緊書篋的提手,像是要把整隻手都融合在木頭裏。提手的棱角硌進了手心,他稍稍有些心安,又把另一隻手也搭在了提手上,鼓起勇氣抬起頭來。那侍衛似笑非笑的望著他,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他於是低聲咳了咳,抖著聲音,囁嚅著開了口:“您能不能……”那邊的兵士笑了一聲,晏安急忙低下頭,死死的盯住了地麵。
    “能不能什麼?”那兵士道。笑著對望了一眼,“您是舉人,有什麼吩咐盡管開口。”晏安的心一沉:“那就把東西還給我。”他喊了出來,接著就開始後悔。果然,那兵士哼了一聲,道:“什麼東西?您說什麼?”
    晏安大窘,張了張幹裂的嘴,靜靜的等了一會,終於低聲道:“我是說,您能不能借我點錢?”
    那兩個兵士再次得意地對望一眼,其中一個拋來一枚銅錢,道:“您一個舉人怎麼這樣潦倒,咱們都看了心疼。咱們也窮,不能多給您,這一點錢您好歹買個饅頭吧。”晏安連忙接住了,欠了欠身,轉過身一路小跑的下了台階。禮部衙門前的兩隻石獅子張牙舞爪的瞪著濃重的暮色,像是要把這暮色瞪出一個洞來。——如果可以,最好是剛好能容晏安爬進去的洞。
    他像是失去了知覺,快步在冀州的大道上走著,像是再快一點就能追上什麼,他先是疾走,接著是小跑,最後竟狂奔起來。然而不夠,暮色之後是另一重暮色,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吞沒了房屋,枯樹,還有街上的人,絕似故鄉的洪水,一夜之間,一座鎮子就憑空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幾棵高樹的頂端露出了水麵,宛然是搖動的水草——卻養不活水下沉寂的魚,晏安擠在屋頂上的一群人裏,瑟瑟的發著抖,心已經是沒有了,隻剩下一具疲倦饑餓侵襲著的身體。又一個浪頭遠遠的打來了,他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唰的站起身,一腳踩上前麵那人的肩,那人哼了一聲,身子軟軟的倒了下去,咕咚一聲栽進了水裏,晏安已經穩穩的攀上了榆樹的頂端,又有幾個人爬了上來,榆樹有些搖晃,最下麵的人一腳把又要爬上來的人踹到了水裏,大浪帶著嗚咽聲打過來了,那人的腳還沒來得及伸回,已經被卷進了怒濤之中。
    整個鎮子隻有十二人活了下來,晏安是唯一一個沒有受傷的人,朝廷的災糧運來了,他衝過去搶,撞倒了什麼人,他不經意的回頭一看,地上一個衣不蔽體的十三四歲的小孩正抬起頭來,臉上滿是汙泥,隻有一雙眼睛翻著白,晏安愣著,那小孩一骨碌爬起來,從大桶裏抓了兩個雪白的饅頭,一口咬了下去,抬起頭來的時候,那饅頭上沾滿了黑泥,晏安的意識一刹那醒了過來,一陣反胃,蹲在地上幹嘔。再抬起頭的時候,一群狼吞虎咽著的人都盯著他,他於是低下頭,也從那桶裏拿了兩個饅頭,一小口一小口的咀嚼著,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他抬起頭,在那十一個人裏搜尋著,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幾乎把那些人的模樣都印在了心裏,他轉回頭去問官吏:“就這麼幾個人?”那官吏瞪他一眼:“自己活下來都不錯了,還嫌人少?”晏安低下頭,手指把饅頭戳的千瘡百孔,他又看了看蒼茫的水麵,那水麵連著蒼茫的天——無數的人就順著這水漂走了,晏安覺著他從前的生命也隨著去了,一直漂,漂到了遠處模糊一片的粘稠的天裏。留給他的就隻有寒冷,割著骨頭,生生的在他的心上穿出一個大洞,冷風從這洞裏吹了進來,五髒六腑全給冰凍結住了,連成一片蒼蒼茫茫的水氣,還時不時地翻起幾個浪頭來,要淹沒所有苟延殘喘的生機。
    朝廷派來的牛車載著這十二個人,一路顛簸著送到了榆涼地方的殷州,殷州是下梁的都城,就是一百年前,殷州還輝煌的不可一世,天南地北的商人行客,帶著奇珍異寶彙集在酒樓茶肆,大街小巷上亦擠滿喧嚷的人群,笙歌夜夜,更是從未靜息。然而就是那樣的一個夜,歌樓的簫管還嗚嗚的響著,帶醉漫笑的公子哥又醺然舉起了精致的小酒杯,滿樓的燈籠突然搖了一搖,街上行人湧了進來,四處奔散,雕花的窗格之外,殷州城東南角的夜空一片騰躍的暗紅,隔著幾個屋頂的黑影,火光一刹那蔓延至整個東天,綺麗如盛節的煙花——那裏是殷州最肅穆的一個角落,是梁哀帝的宮闕——大火一直燒到第三天的黃昏,幾個膽大的人從小巷裏拐了進去,偷偷溜到那宮闕前——哪裏還有什麼宮闕,嗆人的煙氣中,一地礫石黑灰的廢墟,珍珠翡翠,綾羅綢緞——“真正是成了紅塵呢。”目睹過那一片廢墟的人歎息著散去了,殷州城歎息著衰敗了,下梁的氣數盡了。遙遙相對的北方,一座冀州城,撐起了上梁的獵獵大旗。一道聖旨,封住了所有人的口,那一場大火——是天災,是天災,人們紛紛的點著頭,唯恐不能表明忠心,然而誰心裏不明白呢,七皇子弑父奪位,人說臣子伴君如伴虎,然而君王伴臣亦如伴虎,可不就是這麼一回事麼,人欲如猛虎——年號換成了鴻啟,又換成了乾安,之後是永淳。十三年前,終於到了玄德元年。
    牛車停在殷州的大道邊上,官吏仍舊騎在馬上,撒下一把銅錢,一陣愉快的叮當聲,一群人湧了上去,趴在地上摸索著,互相大打出手。晏安立在大道的正中央,高高在上的望著他們,冷笑了一聲。那官員勒轉馬頭,詫異的望著他:“你不要錢?”晏安哼了一聲,道:“朝廷賑災的物資遠不止這些吧。”那官吏盯住了他,微微的笑了起來:“整個鎮子就活了十二個人,你們還指望什麼?”晏安揚起下頷,憤怒的迎住那目光,那官吏一舉馬鞭,晏安一驚,退了一步,官吏手裏的辮子軟軟的垂了下去,晏安惱怒的又向前踏一步,然而那馬已經悠閑的轉過了身子,馬上的官吏也收回了目光,隨著馬轉過身去。晏安隻有又哼一聲,地下的錢已經被撿的幹幹淨淨,他重重冷笑一聲,大踏步的走開了。
    他並不知道要向哪裏去,就如他此刻在冀州城裏漫無目的的奔走,一個路口過去了,向左拐,再向左拐,他咻咻的喘著氣,想要衝破那暮色——然而他被絆倒了,他吃力的正要爬起來,一雙手抓住了他衣服的下擺,他回頭,是一個蓬頭垢麵的乞丐,那乞丐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隻雙手死死的抓住不放。晏安厭惡的一皺眉,把手心裏緊攥著的一枚銅錢砸了過去,銅錢在乞丐的手上彈了一下,玎玲咣當的滾在地上,乞丐忙撲了過去,晏安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收拾起散落一地的筆硯,像是丟掉了什麼累贅,他突然覺得輕鬆許多,那一枚銅錢他是扔了的,禮部衙門前屈辱的一刹那,也從來沒有發生過吧?晏安整了整衣服,從容的提起了書篋——他還是一個清高的讀書人。
    他在殷州城裏遇上了江夕,像是上天不忍,於是還給了他那麼一丁點的從前——洪水來時,江夕正巧在殷州探親。晏安在街角望見她,正要奔上去,忽然又住了步子。他站在原地躊躇,看著自己髒舊不堪的衣衫,正在猶豫,江夕卻轉過身來,他無處可躲,隻有低著頭迎了上去——然而如今呢?在這冀州城裏,又有誰能救他呢?晏安覺得凍僵了的腳每走一步都刻骨的疼痛,他不禁靠著牆坐下身來,這一坐,就再沒有力氣站起來了。他的頭歪著,隻是想睡——睡就睡吧,他含糊的想著,江夕的傳家寶都被那兩個兵士搶去了,他現在能做的,也隻有大夢一場,管他明天還醒不醒得過來。
    就在晏安似睡非醒之際,“叮當”一聲,有什麼東西砸中了他的頭,繼而落到了他的手心裏。他閉著眼睛握一握手,冰涼小巧的感覺。晏安睜開眼,卻看見手心裏靜躺著一枚銅板,他茫然的抬起頭來,沉沉的暮色裏,一個女人的背影走在不遠處。他愣了一愣,繼而冷笑著偏過頭去。
    “原來是一個女人家,怪不得什麼都不懂。”他輕蔑的說道,把那枚銅板掂在手心裏把玩著,再抬起頭的時候,暮色已經換成了夜色,晏安狠一狠心,把那銅板遠遠的丟了出去。“廉者不受嗟來之食”,他嚷道,繼而有氣無力的又坐下身來,頹然靠著牆壁,直直瞪著眼前的暗藍色的,冀州的夜。
    江夕,晏安想道,嘴角咧了一咧。科考,他一定要考上科考。然而舉人……監官……銅板,他覺得神誌有些模糊,卻又不願再睡去,維持著這一線的思緒,斷了又接上,接上又斷了……乞丐……戟……書……元寶,他是一個舉人,哈哈,一個舉人,在冀州的街頭上,一個女人丟了枚銅板給他的舉人。他並不覺得好笑,卻仰著頭,衝著看不見的夜空,虛弱的笑了起來。
    “什麼人三更半夜在這裏發瘋。”晏安的笑聲之外,又隱約的響起了這麼一句。他沒有理會,仍舊仰著頭,幹喘著氣,然而又一聲響起來了,是另一個聲音:“問你話呢,聾了是不是?”晏安這才緩緩的垂下了頭,濃黯的夜色裏勾勒出兩個人的輪廓,他眯著眼睛,仍舊看不清楚,他於是動了動身子,一陣刺骨的疼痛傳來,這才發現自己的全身已經凍僵了。他抬起頭來瞪著那兩個人,哼了一聲,道:“說出來怕你們不信,我是來應考的舉人。”那邊立馬有了回應,想當然的一聲嘲笑:“舉人?大梁還有做乞丐的舉人麼?”一陣衣衫的窸窣聲,那人轉過了身,像是在等著另一人的應和,然而卻遲遲沒有得到回應,他的那一句諷刺隻好生生地懸在半空中,晏安在夜色中也看得分明。他不屑與這種人爭辯,懶懶的垂下頭去。
    “你餓不餓?”最先開口的人又發了話,晏安詫異的抬起頭來——仍舊是徒勞,他什麼都看不清楚。他猶豫了一下,緩緩道:“廉者不受嗟來之食。”那邊傳來了一聲冷笑,半途中尷尬的打住了,那人又說道:“這不算是嗟來之食,您吃飽了好考試,為我大梁出力。這才是廉者的行為。”晏安一怔,轉過了頭去,卻沒有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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