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鳴挑了一條頗為紮實的竹竿，方便拄著出門。他帶上門轉身往外走，身上披上東邊照過來的熹光，步子停了下來，手掌翻覆了幾下感受晨光傳來的暖意和拂過清風的涼意，他笑了笑，還好晨光依舊、清風不變，還好他仍能感知到它們的存在，還好他仍活著。
    昨晚佳楠說的，隻要他帶著琴出去，佳楠便可以隨之在有限範圍內走動和施法，他忽然想到了什麼不放心，要確認一下，“先生，我這樣帶著琴外出，會對您有何害處麼？”
    狄鳴左手邊響起佳楠的聲音：“室內室外沒什麼區別，我是妖不是鬼，不怕陽光。”
    他高興地點了點頭，“那，別人能否看得見先生？”
    “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我現形讓他看了，或是他逼我現形讓他看了。”
    狄鳴有些意外，“誰，能逼您現形？”
    佳楠輕笑起來。
    狄鳴有點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先生笑什麼呢？”
    “我回憶你剛剛問我，你帶琴出來對我有什麼影響，我現在倒是想起影響來了。我是個逃犯呢，如此招搖過市，過於囂張了，萬一碰到個天師、真人的，也是挺頭痛的。”
    “這，要是這樣的話，怎麼辦？”狄鳴拄起竹竿敲打著地麵，小心地邁著步走。
    狄鳴思索著，他其實了解的並不多，僅是之前因為“遇鬼”的怪事，從姓楊的神婆那裏略為耳聞，以南方龍吟派為首的五個修道辟邪門派有多厲害，還有老陸給他介紹過他背在身後的琴之傳說，其它的，他一概不知。
    說真的，他非常想知道佳楠一直被龍吟派揪著不放的真正原因，如果隻是因為姓張的那位祖天師沒能除掉佳楠，或者是佳楠這幾百年戲弄人的“光輝”事跡，就能讓龍吟門派中人耿耿於懷鍥而不舍地追尋的話，並不是很能讓人信服。
    “碰上了，發現我的話……。到時你須配合一下。”
    “本人在所不辭！”狄鳴向佳楠稍稍拱了拱手，腳下忽停，“那個，先生我走的是去市集的方向嗎？”
    “嗯，等下人多我會拉著你走，比較省事。”
    “謝……好的，我想先找到那家叫”梁記茶肆”的小店吃個早飯，有些餓了。”狄鳴摸了摸在叫囂的肚子，加快了步伐，“麻煩您幫我留意一下，朝這個方向走大概三四百步。”
    “你就不問一下我會要你配合什麼？”
    狄鳴愣了愣，他確實是沒有想過，自己一個失明了行動不靈活之人能配合做些什麼，“我希望，我能夠配合您，什麼都行。”
    “真慷慨啊。”佳楠抱著雙臂注視著身旁麵紗裏若隱若現的臉容，“你可不要後悔。”
    狄鳴抿了抿嘴，心裏沒有底，但也實在想不出遇上那樣的人物，佳楠都要兜著走，自己配合兜著走還有什麼好後悔的。“我之前，經常去那家小店用膳，跟店家兩兄妹相熟，可問問做弦用的蠶絲最好的繅絲坊在哪裏，吃完就出發。”
    “前麵人開始多了，靠右邊走一些，”佳楠拉著狄鳴手臂往右邊走，又問他：“隔著衣袖，手能承受嗎？”
    狄鳴頓了片刻才明白佳楠的意思，“您手剛接觸的時候是有些冷，久了便能適應的，天氣也越發熱起來，先生就可以做狄某的，”涼友”了。”
    “你還真好意思當我是扇子啊？”
    “哈哈哈~！”
    “在大街上就別笑那麼放肆，別人可是看不見我的，你想想此時，你像不像個蒙麵瘋子。”
    狄鳴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握著竹竿試探著路，低聲問：“先生需要進食嗎？”
    “不需要。”
    “真的？”
    “人的食物我一直不需要。”
    “如果吃了會怎麼樣？”
    “吃了嘔出來就沒事。”
    “如果不嘔呢？會怎麼樣？”
    佳楠嫌狄鳴煩越來越惜字如金，“發臭。”
    “啊？”狄鳴被這回答驚到，“為什麼啊？”
    佳楠拉著他的手避開迎麵而來的行人，卻是一聲不吭，他明白佳楠應該是不想他再追問下去，也有可能是嫌他煩人不回答，便歎了口氣。
    時間尚早，梁記茶肆的店棚裏隻有兩桌客人在用早膳，這時突然走進來一個持著竹竿、麵紗遮著整張臉、一身淄衣的男子，大哥梁斤凝視著淄衣男子有些木然，後背被妹妹梁姒用湯勺猛戳了一下才回過神來，“姒妹，那位公子看著有些眼熟啊！”
    “我在煮麵，阿哥你別幹杵著，快去招呼人家啊~！”梁姒隔著灶台升起的煙霧望向來人，眯了一下眼，立即拉住梁斤的後領，小聲說：“哥，他是狄工。”
    “啊？這怎麼……”梁斤還想說什麼，卻被梁姒大力拍了一下肩膀，“哥你別啊了，你過去注意點言辭，別讓人家膈應你。”
    “什麼啊，我什麼時候讓客人膈應我啦！”梁斤覺得他這胞妹讓他縱容得越發目無尊長了。
    “我現在膈應你了，還不快去！”梁姒推了梁斤一下，接著用長筷子攪了攪笊籬裏麵的麵團。
    “狄工？”梁斤瞅著這樣的狄鳴有些不敢相信。
    “早啊，梁斤兄。”狄鳴摸索好座椅的位置，挪著步子慢慢坐好。
    連以往溫潤如玉的嗓音都變得沙啞了，蒼天啊！難道，一個月前梨園藏寶閣那場駭人的大火唯一逃出來但是毀容失明的人，是狄鳴？
    燒傷眼睛，燒傷容顏，聲音也受損？這都要戴著麵紗出門了，太嚴重了吧？要是他自己成這個樣子，還不如趕緊投個好胎還來得幹脆。
    梁斤搖著頭，表情像吃了隻蟑螂一樣難看。
    梁姒瞥了一眼自家大哥提著壺茶，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對著狄鳴，有種跑去茅房把糞桶蓋她大哥頭上的衝動，向梁斤喊了一聲：“哥！”
    梁斤連忙扯下肩膀上搭著的毛巾，去狄鳴跟前的桌麵上擦了擦，“狄工啊，有段時間不見你來光顧了，你清減了許多啊~！還以為你……哎，你別來無恙吧？”梁斤問出來又覺得不妥，狄鳴如今這樣凡是眼沒瞎的都看得出來”有恙”了，“不對，嗯……你怎麼樣了？”梁斤一邊問，一邊取起桌上的托盤裏放著的倒扣茶杯翻正過來。
    “現在可以靠它出門，”狄鳴笑著向梁斤舉了舉竹竿，“麵上的燒傷好得差不多了，多謝關心啊！”狄鳴回答得很平靜。

    作者閑話：

    年初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