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進水時帶起的泡沫在身後綿延了數丈，速度之快，撞得蘇渙後背有點疼。等到他覺得腰上一鬆，轉身發現小黑化作人身，咧嘴朝他笑著，露出兩顆小尖牙。蘇渙快要氣飽了，等他靠近抬腿蹬了他一腳，借力向上遊去。小黑也不惱，抓著他的腿又把他拉了回來。
    在水裏，蘇渙再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來，隻能屏住呼吸瞪著小黑。小黑慢慢靠近他，張開嘴，吐了一個泡泡，在蘇渙的鼻尖上撞了一下，然後顫悠悠的升了上去。
    “……”要能掐死他就好了，墮仙也樂意！
    離憂上仙想不到有一日出走還能被人抓住困在水裏。與人有交集真的是太麻煩了，特別還是條纏人的蛇。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救他作甚！
    看著他有話說不出的樣子，小黑覺得好玩的不行，他倆就這樣浮在水中對視著。
    “你還要走嘛？”
    蘇渙點頭。
    “外麵的人可都看到有龍入海。我就把你扣在這，等著官府的人來，再引來神策衛的人。到時候，你除非往更深的海裏遊，繞行回陸地。不然肯定會被他們找到。然後等著你的就是不停的問話，輪番的見人。然後就是做不完的法事，渡不完的人。他們肯定不如我這麼好，處處隻聽你的話。你可想好了？”小黑盤腿坐在水裏，兩手支著腦袋看著他，嘴角帶著意義不明的笑意。
    他著實抓住了自己不愛與人交際的弱點，都可以以此威脅他了。一定是哪裏做的不對惹怒了三清，這黑蛇就是來治他的。
    小黑拉起他的手，推開衣袖看著那紅色的線，道：“而且，我答應幫你除怨，你的怨都還沒除幹淨呢。”
    蘇渙嘴角鼓出一個氣泡。他甩開他的手，重新整理好袖子，環抱在胸前。
    平時總是端正的蘇渙就這樣氣鼓鼓的浮在水裏，小黑看著著實有趣。偶爾有些小表情才好嘛，又不是神像。不過，他好像還沒見蘇渙笑過。
    蘇渙閉目不看他，穩下心神。
    算了，認命吧。
    這命運才是最厲害的縛仙索，捆了誰在一起，甩都甩不開。大概他活的過分如願，惹怒三清，才派了小黑治他。現在隻有幫小黑找回要找的東西，尋回記憶，那命運的鎖才會解開，他才算真正解脫吧。
    看著蘇渙閉目不語，小黑湊近了他。
    蘇渙重新睜開眼，猛地發現小黑離他的距離隻有一指那麼近了。那雙金色的眼睛即使在黑暗的水中也依舊明亮，清澈的倒映著他的臉。
    蘇渙驚了。
    一波暗流湧過，小黑被推著更加靠近他，鼻尖都碰到了一起。
    蘇渙頓時睜大眼睛。不知為何他突然亂了心神，揮手推開小黑卻忘記屏氣，頓時被嗆到了一口水，一串氣泡從他嘴裏不停湧出。瞬間他感覺自己腦袋被扣上一個巨大的甕罐，耳朵裏隻有嗡嗡水聲，聽不到也看不到。
    他胡亂的掙紮，想浮出水麵，卻感覺被人抓著雙手，頓時有氣流從嘴湧入，帶著靈氣穩住了他一瞬間慌亂的氣息。
    小黑帶著他被海浪推至近處的岸邊，他跪在一邊拍著蘇渙的後背，讓他把嗆到的水吐出來。還取笑道：“怎麼突然就嗆水了？”
    蘇渙嘔出一口水，用衣袖擦了擦嘴，扭過頭看著一旁辛災樂貨的小黑，抬手把他推開，冷聲道：“離我遠點！”
    小黑哎呀一聲蹲坐在地上，生氣的抓起一把海沙朝蘇渙拋去，道：“你看，我又救了你一次，你就這麼對救命恩人的。”
    蘇渙斜眼看著他，目光裏都是拋出去的冷箭，想用目光戳他個窟窿。
    小黑識趣的盤腿做好，道：“好好好，離你遠點。”小黑不與他一般見識，自己用隨手撿到的樹枝在沙灘上胡亂畫著，嘟囔道：“也就碰上我這麼沒皮沒臉的，不然誰這麼好心跟他做朋友，哼。”
    蘇渙冷哼道：“你也知道你沒皮沒臉。”
    小黑用枯枝指著他，道：“對你恩公說話客氣點。”
    “就不客氣怎樣，甩了我，各走各的。”
    見蘇渙說話有了脾氣，小黑的眼睛突然笑的眯了起來。他搖搖頭道：“不要，你甩不開我。別忘了，你當初傷了我，我說過……”他頓了一下，然後用誇張的嘴型說了那四個字：“賴~上~你~了~”
    這次換蘇渙抓起一把沙朝他拋過去。整個人濕漉漉的完全沒了以往的仙氣，眼底都是氣急了的紅，衣袖也泛著淡藍色的花朵。
    小黑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笑的更是猖狂，最後捂著肚子笑的躺在沙灘上。
    他笑起來的樣子是極好看的，可是此時此景蘇渙卻隻想找個地方安神。
    喘順了氣，蘇渙趔趄的起身，手裏掐訣在自己胸口畫了個圓圈，身上的衣服頓時便幹了，似熨燙過一般平整。唯獨頭發還看起來濕漉漉的貼在臉上。他也不管小黑直接向隔壁山林裏走去。
    小黑看他說也不說就走，急忙站起來跟上去，問道：“去哪？”
    “住店。”
    “住店好！”
    “離我遠點。”
    小黑並沒有離的太遠。三步的距離，一手夠不到，卻又近的可以看清楚表情。
    疾行了接近一個時辰，可算是見到一個像樣點的城鎮。不知是什麼習俗，滿城掛滿了花燈，街上行人絡繹不絕，還有舞龍隊在路中舞龍。不過奇怪的是，那龍頭不似往常彩龍，而是一個漆黑的龍頭，略顯怪異。
    街上行人駐足賞燈，街邊小販叫賣，好生熱鬧。
    可蘇渙隻想找一家客棧洗一下自己，有些艱難的穿梭在人海中。小黑倒不怕走散，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
    小黑攔住一位看燈的年輕人，問道：“勞駕，今天為何如此熱鬧？”
    年輕人看他打扮不像是沿海鄉鎮來的，便道：“公子不是本地人吧。今天是老李生辰，我們每年都會辦花燈為他賀壽。”
    老李？聽著可真親切。小黑拱手道：“多謝多謝。再請問，這附近哪裏有可住宿的客棧？”
    年輕人朝前一指，道：“直走就是了，老板娘今年做了一個龍型彩燈，就在門口，很是壯觀。”
    “多謝。”
    老板娘抱歉的看著眼前這神情逐漸難看的俊美公子，堆笑道：“今日是每年一度的花燈節，房源本就緊張。公子不妨去打聽，這方圓五裏內，就我們一家客棧。雖說小店規模不大，但是床夠大，睡二位公子是足夠的了。”
    蘇渙太陽穴突突的跳，一張臉冷的快要結了霜。這時，從後邊探出來一隻手，拿著一粒金砂放在老板娘麵前，道：“麻煩老板娘準備一桶熱水，我家公子要沐浴。”
    看到這金燦燦的珠子，老板哪裏還管眼前白衣人的表情，眉開眼笑的收了金砂，轉頭對樓上喊道：“得寶，帶二位公子去天字二號房！再準備一桶熱水，公子要沐浴更衣！”
    小廝趕忙在樓梯口招呼著：“二位公子，樓上請！”
    蘇渙才不想跟小黑擠一間屋子，轉身想走卻被小黑按住了肩膀。
    他狠狠的剜了小黑一眼，冷著聲道：“放手。”
    小黑用腳趾頭都能猜到他要幹什麼，按著肩膀的手反而用力扣著，二話不說推著他就往樓上走，還在後邊勸道：“你沒聽老板娘說這方圓五裏隻有他們一家客棧？今天又是節日，能有一間房不錯了莫要挑三揀四。湊合一晚明天我們再走。”最後還不忘揶揄他選的時機。“誰讓你這麼會選日子。”
    蘇渙一口氣頂在胸口：“你……”
    翻來覆去也就那些話，小黑都懶得聽了，直接道：“離你遠點不是？好好好，你忘了我很聽話的。趕緊上樓！”
    房間雖然叫天字號房，大概也就比普通的房間多了一間門廳。臥房與門廳間被木格扇做了一道拱門。房間還算整潔幹淨，一榻在門廳一床在臥房。
    小二送來了茶水，點燃了熏香，道：“今天過節，我們店臨街，怕是會鬧騰一些。不過燈會下半夜就散了，能睡個好覺。洗澡水馬上送過來，二位公子先喝點水休息一下。”
    小黑謝過小二，也不跟蘇渙客氣，翻身上了門廳的榻，伸手打開窗戶。確實如小二所說，窗外正好能看到一路綿延的花燈，喜慶又熱鬧，又有種奇妙的熟悉感。
    蘇渙在床上盤腿打坐，抬眼就看到小黑半個身子探到窗外，發出哇哇的驚呼聲。他有些無奈，卻又道命數安排，造化弄人。
    小黑趴在窗沿邊，看著外麵的人潮湧動，覺得很是有意思。轉過頭，發現蘇渙已經在閉目養神了，有些失望的撅著嘴。但還是想試試邀請一下，道：“上仙，等一會沐浴完，要不要去遊街？”
    “不要。”
    “那我伺候你沐浴？”
    “……離我遠點。”
    小黑轉身靠在榻上，撐著腦袋看著蘇渙，道：“看在我救了你兩次的份上，你答應我一件事吧。”
    蘇渙閉著眼，微微揚起下巴，有些認命道：“我會幫你。”
    小黑沒想到蘇渙這麼快就認命了。一個挺身坐直起來，盤著腿握著自己的膝蓋，一臉真誠的看著他道：“上仙這次可是說話算話？”
    “嗯。”
    小黑往前傾了傾身子，道：“其實我想讓你答應我另一件事。”
    蘇渙想都沒想的就回道：“要求太多，不允。”
    “嘿……你！”這樣的蘇渙真是讓他牙癢癢。“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變回蛇纏著你，天天掛你身上！”他不願意別人纏著他，那自己就天天纏著他，看他能瘋不成。
    蘇渙睜開了眼，心頭忽然有了一計，道：“不然我把你精魄逼出來附身在什麼器皿上，再帶你去尋那真龍之身，你看如何。我幫你奪舍。”奪真龍的舍，那可是大罪過。不過能不再日夜見到他，蘇渙可以從長計議。
    堂堂一個上仙，都說出這樣的話來了。小黑忽然心被紮了一下，他的聲音突然沉了一些，有些哀怨的氣韻，幽幽地道：“就這麼不待見我……”
    也不是……蘇渙合眼不語。這確實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想法。
    屋子裏一時安靜下來，兩人都不再說話。香爐的煙霧飄渺的上旋，道不清是什麼清幽的香氣。好像是舞龍隊伍從樓下經過，人群突然熱鬧起來。
    嘈雜聲頓時灌進房間裏，鬧哄哄的。小黑知道蘇渙不喜歡這種熱鬧，急忙起身把窗關了。
    窗戶一合，室外的紛雜被壓抑了幾分。
    蘇渙的睫毛微顫了一下，他發現小黑確實很懂他的心思。因為懂，所以才拿捏得住他，躲不開。
    小黑靠著窗坐著，突然道：“就一件小事，你可以聽完再決定是否答應。”
    蘇渙沒有馬上回答，停了好一會兒，才道：“好，你說。”
    隻聽到榻上翻騰了幾下，是衣料摩擦發出的聲響。小黑道：“能不能別總把我當成麻煩。試著把我當朋友？”
    蘇渙藏在袖子下的手指突然抽搐了一下。
    小黑並沒有注意到他那一點小的波動，繼續說道：“遊奕靈官曾問過你，是否願意與我結伴下山，你可是默許了。行這一路，經曆的一切，我在你心裏就隻是個麻煩嗎？”
    蘇渙緩緩地睜開眼眸，目光聚焦到小黑身上，突然感慨頗多。
    從玄淵山相遇，到遊奕靈官言他二人結伴下山；到圍鹿村共同除怨；再到宋府救出宋浱；到今日送魂的法事。他其實早就習慣小黑的存在。
    宋蘭臨走前說，希望他們倆做很好很好的朋友，因為小黑喜歡他。
    喜歡對蘇渙來說是個很模棱兩可的詞。什麼樣的交集算是喜歡？小黑懂他，敬他，真心待他，除了偶爾纏人撒嬌的毛病，蘇渙確實挑不出他的不好來。
    相處這麼久，他完全擔得起“朋友”二字。
    看著小黑投來真摯的目光，蘇渙下定決心剛要開口，外麵傳來了咚咚咚的敲門聲。小廝在門外喊道：“二位公子，洗澡水準備好了，這就給您抬進去？”
    小黑正屏著氣等蘇渙張口怎麼回答，突然被這小廝的叫門聲給打斷。他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被猛擊了一拳，哎呀一聲躺在榻上。憤恨這小二不懂得時機，就沒好氣的對著門口喊道：“抬進來吧！”
    浴桶裏的水冒著氤氳的熱氣，升騰著擴散開，模糊著兩人因此不再相對的麵容。
    小二兩個人將水桶搬進臥房的床前，對著蘇渙道：“您洗完了叫我們就成。”
    蘇渙道：“多謝。”
    小二出門前，小黑從榻上翻下來，拉住之前領他們進屋的那個小二，將一粒小小的金砂放在他手裏算是以德報怨了。關鍵時刻來送水，你可真會選時候。
    小二在客棧迎來送往的客人看的久了，最是會讀懂客人的臉色。水是他們要的，不要打攪的也是他們，得嘞，誰給錢誰是大爺。小二急忙點頭哈腰的關上房門退了出去。
    屋子裏一時就隻剩他們倆人了。
    水汽蒸騰，白衣服的蘇渙在這縹緲虛幻的水汽後，顯得更是亦真亦幻。小黑突然想起他第一次見蘇渙時，他站在遠遠的山坡，也是如此的青雲出岫，白璧無瑕。竟不知覺的站在那裏瞧了許久。
    蘇渙看著他一動不動，也不知道他在瞧什麼，提醒似的輕咳了一聲。
    小黑這才回過神，向門口走了幾步道：“哦……那我出去逛逛，你慢慢洗。”
    “嗯。”
    小黑準備打開房門時，低著頭道：“那個問題你還沒回我。”忽然又想到什麼，急忙補上：“我回來再聽你說。”說著打開房門邁了出去。
    見他出了門，蘇渙起身抬手拆了發冠，烏黑的長發隨即蓋住了兩頰。他用手理了理兩鬢的頭發，脫下外衫，解了腰帶，衣服頓時鬆鬆散散的。
    他正解著衣服上的繩結，門忽然又打開了。小黑一陣風的探進來半個身子，隻是扭個頭，他整個人就定住了。
    小黑沒見過他全散開頭發的模樣，一時進門要幹嘛也不記得了，隻是傻傻的看著。他見到的蘇渙永遠是一絲不苟，衣著得體的樣子。當這樣前發幾縷垂在臉龐，其他頭發別在耳後，朝他看來的那一瞬，小黑的心一下子堵在了嗓子眼，眼睛都跟著瞪圓了。
    “還不走……”
    門又嘭的關上了，伴著逃命一般倉促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