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渙立於人前，一襲白衣迎風飛舞，加上神情素然冷淡，有一種讓人看不透的高深莫測。
    有風吹過大槐樹的枝椏，樹葉沙沙作響，卷起墳堆間散落的紙錢。墳地裏吹來的風不僅陰冷，吹過縫隙發出的嗚咽聲更像是孤魂野鬼因為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嚎哭。
    黑色的羽毛迎風飛舞，那是在空中盤旋而下的烏鴉。其中幾隻落在枝頭上，用血紅的眼睛瞅著樹下零零散散站著的人，發出粗劣淒涼的叫聲，“哇——哇——”的惹人煩。
    心裏發怵的門丁撿起石頭拋向樹枝打跑了幾隻，烏鴉卻像是注定要在這吃點什麼才肯走，在上空盤旋著遲遲不肯離開。
    紙錢翻滾的山路的盡頭，突然冒出了紅色的一點。漸漸地，一個撐紅傘的人緩步走來。一身黑衣，一柄紅傘，有風吹起衣袍，像是畫筆沾滿了墨汁橫空一掃。要不是因為知道來人是誰，在外人看著都覺得是憑空在這山林間冒出的鬼魅。
    “來了。”後邊有人說道。
    蘇渙轉過頭，正見到小黑舉著紅傘緩步而來。隻是淡淡的一眼，他便回過頭不再看。
    “姐姐？”宋浱眯著眼，他隱隱約約的看到小黑手裏似乎牽引著一抹白色透明的人影。
    小黑走到蘇渙身邊，一杆紅傘下，罩著二人。可是那人不看他，被風吹起的發絲撫著小黑的臉，蘇渙依舊目不斜視的看著前方，絲毫不在意來人灼烈的目光。
    隻聽宋浱在後邊小心的道：“我……我好像看到她了。”
    小女孩對上了宋浱的目光，有些膽怯的往小黑身後躲了躲。她盯著這個高個男子，又似乎在這成年的麵孔上找到了些幼時的模樣。她不確定的晃了晃小黑的手，道：“哥哥，他……他是我弟弟嘛？”
    小黑低頭看了看小女孩，又抬頭對宋浱道：“宋公子，喚一聲姐姐吧。”
    宋浱知道應該是金丹的作用，他才能看到鬼魂。他蹲下身，試著用手觸摸那抹白色透明的身影。剛觸碰到他便感覺指尖傳來一股冰涼，驚得他收回了手，握緊了猶豫著要不要再試試。
    “他怕我？”小女孩看他害怕的模樣，又往小黑身後躲了躲。
    蘇渙終是轉過了身，垂著眼眸看著蹲著身的宋浱道：“她一直在那等你回去，等的日子久了，成了縛地靈，就再也離不開了。”
    宋大人夫婦雖看不到，但是聽他們的一番話又看到自己兒子那悲涼的神情，也感到些悲愴。大娘子悲憫道：“兒啊，快接姐姐回家吧，以後，以後她就有家了。”
    似乎是分開太久了，宋浱已經不敢想象姐姐還是那麼小小的樣子。他再度伸出手，去觸碰那白色的影子，眼淚不自覺的就流了出來，他道：“讓姐姐久等了。”說完，他感覺到有個冰涼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接著，他模模糊糊聽到小女孩的聲音對他說，還好姐姐等到你。
    小黑在一旁都莫名感動的吸了吸鼻子，歎真是一對苦難的姐弟。他剛張嘴想跟蘇渙說點什麼，就聽蘇渙道：“時辰到，告訴我們你屍骨具體位置吧。”
    小女孩抬頭看著蘇渙，點點頭。
    小黑把傘遞給宋浱，道：“你既然已經能感受到她，你跟她同去吧。”
    “好。”宋浱接過傘，手裏握著那冰涼的小手，跟隨她的指引往墳地裏走去。
    小黑掐著腰站在蘇渙身邊，笑著道：“上仙，助人圓滿，大功德一件啊。”
    而蘇渙沒有理他，轉身走了幾步，對宋家家丁道：“社壇。”
    “是！仙師。”
    從掘墳到安葬，宋家一波人在蘇渙的帶領下在城外墳地來來回回忙碌了半晌。直到蘇渙焚了小女孩的文牒，親自在牌位上寫了她的名字，將牌位用紅布包裹遞給宋浱道：“她已拿到去地府的文牒，設靈堂供奉牌位七日，便可進輪回。”
    宋浱接過牌位，接著給蘇渙跪下，彎腰磕了個頭，道：“宋浱代姐姐宋蘭，謝過仙師。”
    來接宋蘭的鬼差已經候在一旁，宋蘭也跪下給蘇渙磕了個頭，抬頭道：“謝謝神仙哥哥。”
    蘇渙伸手虛扶了他倆一把，道：“不謝。我既然允了你，這就是該做的。”
    宋蘭起身，試探著向蘇渙招了招手，示意他彎一下腰。蘇渙並不知她要做什麼，還是出於涵養微微俯下身，隻聽宋蘭道：“那個黑衣服的哥哥是個好人，希望你們可以做很好很好的好朋友。”
    蘇渙一愣，並不理解小女孩突然與他說這個是什麼意思。
    “而且他……”後麵幾個字宋蘭是貼在蘇渙耳邊說的，蘇渙半垂的眼眸突然睜開。抬頭間便瞧見小女孩跑向候在一邊的鬼差那裏，將手裏的文牒遞給了它們。
    臨走前，小女孩朝他們揮了揮手，便跟鬼差消失在山路間。
    宋浱看著蘇渙望著的方向，道：“姐姐剛才說了啥，太快了我沒聽清。”
    “無事。”
    小姑娘即使是做了鬼，也忘不掉詞文唱本上的爛俗故事。她可能要下輩子才能體會，被人惦記跟喜歡其實是一件很沉重的事。特別是像他這樣不問世事的修仙之人，摒棄七情六欲的塵世雜念，對他來說才是大事要事。
    “小黑。”蘇渙突然轉頭喚道。
    那日從他房間離開，蘇渙就沒正眼瞧過小黑。小黑鬱悶的都要冒煙了。作法事時又不能纏著他，終於盼著法事做完他卻一直站在宋浱那裏。忽然聽到喚他名字，笑容瞬間就爬上了小黑的臉，他急忙湊到身前問道：“怎麼了？”
    蘇渙遞給他那把紅傘跟乾坤袋，道：“再去鎖石胡同幫我接一老太太過來。”
    小黑看著他遞過來的東西，猶猶豫豫的接了，道：“你這渡人上癮啊。”
    “天色不早了，快去快回。”
    “哦。”小黑隻能應承下。突然又想到什麼，問道：“你會一直在這嗎？”
    蘇渙沒有說話，隻是目色淡然的望著他。
    小黑以為他的沉默便是默認，拿著傘就往山下走，走一半還不忘回過頭朝他擺擺手道：“等我，我很快回來。”
    蘇渙看著蹦蹦跳跳跑下山的小黑，垂下了眼眸。
    看著小黑離去，宋浱問道：“仙師還要做法事？”
    蘇渙一甩浮塵，搭在腕間，道：“不是，隻是覺得他礙眼罷了。”說罷，他在手裏虛空的寫了一道符，然後抬手用那寫了符的手拍了一下宋浱的腦門。
    宋浱被拍的一趔趄，剛想捂著額頭問幹什麼。突覺得雙眼無比明亮清晰，連幾丈遠在聊天的家丁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對自己的變化有些驚詫，呆呆的望向蘇渙問道：“仙師……這是……”
    “因為有金丹，你現在身體有了靈氣。我寫一道開慧符，幫你更好的修煉。”說完，他又用拇指在他額間一蹭，像是封印一般。他接著道：“你本是天府宮裏負責謄寫抄錄的天官，因為犯錯被貶凡間三世。今世得此奇遇，便是你刑罰已滿飛升之日。”蘇渙從袖子裏拿出一本藍皮線裝書遞給宋浱，道：“按此法修煉，能祝你早日得道飛升。”
    宋浱受寵若驚，剛想再拜被蘇渙抬手攔住，他道：“你我有緣，不必再謝。我的事已經完成，就此別過。”說完，蘇渙躬身行禮道別。
    “仙師要走。”
    “嗯。”
    “那黑衣的仙師呢？”
    蘇渙頓了一下，眼神有些空洞飄渺的望向了小黑離開的方向，輕輕的道：“隨他。”
    截止到今日，蘇渙自詡是功德圓滿。圍鹿村的怨已經全部消除，現在隻剩之前那個不清不楚的還在。反正已經不痛不癢一百多年了，再過個一百年也無所謂。
    他為了避開官路上的人流選擇山路繞行回山。正值五月氣溫回升，山林間樹枝褪去了春梢的嫩黃帶上了初夏的翠綠，山路邊的野花盛開，招蜂引蝶的隨風微微晃動。空氣好極了，帶著花的芬芳還有新葉的清香。偶爾會有鳥雀伴著他飛行，喙裏啄著花，飄灑在他身上。蘇渙領情了，朝著鳥雀微微頷首。
    山路景色很美，可他走的心裏不安，不停扭過頭看看後邊。山路空曠草木婆娑，沒有那個黑衣男子會跟著他。
    他打過招呼的，告訴他自己會走，支開他也是怕他再跟著。最後他問自己那句話，自己也沒回答，不算許諾。希望他回來的路上宋浱把自己走了的事告訴他。
    蘇渙抬頭望著天，歎了一聲道：“今日一別，希望你我從此相忘於江湖吧。”
    他又看著來時的路，想著這段時間與小黑的相處。他把自己改變的太多，他不想接受這種改變。所以逃是他最好的選擇，回到自己原來的生活軌跡上，遠離這個畜生。
    蘇渙暗暗的在心中安慰自己。回去再把結界的形式改一下，讓這長蟲找也找不見自己。剩下的路他就自己走吧，萬一將來真的得到飛升成仙，這段記憶也就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