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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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音音離開時將近傍晚。
殘陽似血,餘暉不昧。
秉敬晨送她出臥房,直看著她走過穿堂,才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下身。他將手臂搭在膝上,兩眼盯著階下的空地出神。
——敬晨,我喜歡慘了他。
——何為喜歡慘了?
——我自第一眼見到他,我便認定了往後是他,餘生隻能是他。
“第一眼麼?”秉敬晨喃喃自語。“隻初見,何以能下得如此定論?況世事難料,其中幾多變故誰人知曉。怎好輕言往後餘生。”
他百思難解。將手托住腮,抬眼時視線掃過秉慕沄的臥房。屋門緊閉。不知他人去了何處。
秉敬晨靜坐了一時。
腦中驀地回想起秉慕沄說過的話。
他綰起袖子端視著盤纏手臂的傷疤,俱是為隱線所割。纖細如蠶絲,非是輕易所能察覺。在過去的近十年間,他為練習扇法而受傷無數。卻唯獨被一條不起眼的細小傷口險些失去了性命。
過往之事已不再記得詳細,隻後來聽從阿展的絮叨,道自己昏厥的幾日裏,秉慕沄不吃也不喝,終日呆坐在臥房門口。兩目汪汪,哭的似個淚人。幸有管早早費勁口舌好哄歹勸,他才不情願作罷。那時候的自己尚不足九歲,而慕沄也方六歲。滿心以為他是被自己的這番遭遇嚇傻了,又清醒時見他匍在自己胸前哭得厲害,將嗓子都喊啞了,實在惹人心疼。
艱難走過一趟鬼門關,傷痊愈後越發珍惜起性命來。尤其逢年遇節祭祀祖先,麵對著那一方方無字的墓碑和一塚塚的衣冠墳,常常不自覺就長籲短歎,更添了心中的悲愴。
興許是自己表麵的悲情顯露得過於明晰,又或者言語的刻薄使慕沄有所察覺。他從來跟著自己有樣學樣,故而才形成並根深蒂固了一些悖逆的想法。
然世間所有的事情都能如說話一般簡單麼?
為人臣者,命歸主君。是生或死,俱不由己。自古如此,無可厚非。若非那執掌天下政權的主兒,世人皆不過是枚棋子。曆朝曆代,刺客列家皆是這般,豈獨我秉氏一族如此。
命途,革姓除名不能更變。
秉敬晨取下腰間的陽奉扇。展開,靜默審視著。
紫檀雙扇乃是無同門的寶物。
無同門自創立始便一脈單傳。紫檀扇分兩把,一為陽奉,一為陰違。陰違扇不落一筆,扇麵潔淨。陽奉扇上書寫有一個“空”字。師父當年傳授扇法,親題字於扇麵。他以水為墨,走筆遊龍的情景曆曆在目。
然師父始終未解釋過這個“空”字是何意義。
世人傳言,陽奉陰違,如影隨形。世人卻不知丟車保帥的道理。陽奉扇譎詐多端,最是擅長蠱惑人心。陰違扇但凡出刃,倘若不能以一製敵,則必扇毀人殞,回天無力。
善使陽奉陰違者,因陽奉陰違而功成名就。不善陽奉陰違者,亦因陽奉陰違而身敗名裂。扇法,便是棋術;棋術,即為謀略。
師父嚐授習扇,言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而敬晨初學扇時正因違背了這句古訓,才頻頻吃得傷痕累累的結果。
他啞然失笑,合攏了折扇。
“阿展。”
他喚了一聲。
無人應,便又大聲喚了一次。
不多時,阿展便急匆匆跑了過來。她腳跟尚未落穩,一眼看到秉敬晨臉上的傷,登時大驚失色。作速奔近過去,伸手欲碰,又怕傷疼而不敢。頓了頓,將他臉側的發絲撩去了耳後。
“你的這傷可是讓老爺給打出來的?以往他隻不過訓斥你幾句,頂多再讓你在書房門前跪上幾個時辰。今日為何動了刑罰,還如此之重?你怎麼不躲一下?身上其他地方落下的傷,有衣服遮擋倒也還無礙事。可你的這幾道傷都在臉上顯眼的位置,如何出門見人呢?”
秉敬晨好脾氣的聽她嚷嚷完,無所謂一笑,道,“受傷並算不得是恥事,為何不能出門見人。”
阿展白了他一眼,挨在他身旁坐了下。
“受傷是算不得什麼恥事。況且整日頂著張花貓臉遭人指指點點被人嘲笑的也不是我。隻白白可惜了你生得一副好皮囊,竟是這樣被糟踐了。”
秉敬晨聞言,樂不可支。“你道我生得一副好皮囊?”他專看向阿展,笑著追問道,“阿展,你覺得我長相俊俏?我與你講,像我這般的,放去長安街市裏怕是都惹不起人的注意。我說你年紀不大,怎麼眼睛就不好使了。”
阿展的臉氣得煞白。她怒目厲聲駁道,“你才眼睛有問題。你這道貌岸然的家夥。”
“你呐,”秉敬晨沒奈何搖了搖頭。“你真該跟采鳶姐姐學學女兒家的矜持了。”
阿展沒好氣地哼了聲。
秉敬晨見她怏怏不樂,即刻軟下了語氣。“我挨過杖笞,這會兒渾身疼痛,你替我去拿了紙筆過來罷。”
阿展噗嗤笑出了聲。“你沒得氣力走路,倒有得力氣握筆。”
“怕是手會顫。”秉敬晨誠然道,“好阿展,你順便再跑一趟廚房看看還有什麼吃的也一並給我端來。”
“家裏這兩日多了人,現成的飯興許沒有。你想吃什麼,我去讓廚房做一份來。”
“倒不必勞煩起灶,點心或者果子之類的可還有?”
阿展仔細想了想。“有青禾小姐帶來的糕點,你吃嗎?”
“明知故問。你難道連私藏的口糧也沒了?”
阿展連連擺手,腦袋亦搖得像隻撥浪鼓。“沒得,沒得。上回我偷藏的酥餅被發現,遭了宥叔好一通訓責呢。宥叔叫我以後做事要光明磊落,不許再偷偷摸摸的。”
秉敬晨十分委屈,無力道,“那你就去沏壺熱茶罷。快些,我著實餓。”
阿展偷笑,應了聲,起身快步跑出了院子。
秉敬晨看著她跑遠,不曾移開過視線。一手撐住臉頰,另一手把玩著陽奉扇。
恍恍惚惚的,似又站在了太子妃的花廳外。
他踮起腳尖,兩隻手扒住遊廊的牆壁,透過鏤空的花窗張望了進去,亭中石桌旁的竹搖籃正慢悠悠地搖蕩著。
陽光不媚,風過不寒。
四周靜寂,如身處無人之境。
也不知這般看了多久,直待到小腿酸麻時。他鬆開牆壁,輕步走過穿堂,走上石亭,走近了搖籃。
疆兒興許是在夢裏受了委屈,眼角帶淚,嘴也撅得老高。
他躬下身,抱起他在懷中。
——大公子覺得,疆兒好看嗎?
不知是誰人在問話。
亦不知該向誰人回話。
他嘴微張,猶豫許久。“我覺著……”
——疆兒好看嗎?
他愣愣端視著懷裏的嬰孩。半晌,道,“好看。”
——好看?
“好看。”他再度堅定道。“敬晨冒昧。可容我知曉他的名諱?”
——疆兒。
“疆兒。”他複念著這兩個字,聲音極輕。“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