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愈深。無風。雪，簌簌而落。
    結了冰的河麵複又披上了層素衣。
    三兩個孩童追逐著從秉敬晨身側跑過，奔下了石橋。嬉笑歡鬧之聲與周遭的寂靜格格不入。
    秉敬晨心中不大暢快，憂愁感呼之即來，揮之難去，欲說還休。
    一抹寒意掠過鼻尖，他抬手剮蹭了下。
    寂靜漆黑的小巷子裏唯一所能聽到的聲音，唯有他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雪地上發出的颯颯響動。
    他摸黑走了許久，才終是見著了點點的光亮，房屋輪廓也逐漸顯露出了棱角。
    又往前再多走了幾步，說書竹館落入眼簾。
    秉敬晨繞過正門，從外院圍牆翻進了最裏間。揭開厚重的棉簾子，在小舍臨窗的一張茶桌旁坐下了身。
    小舍正前居中，四方桌案上的醒木一震，響徹通堂。
    簡軻立在桌案後，將眉毛一挑，眼睛一瞪，胡子一吹，手中折扇順勢一收，神秘一笑。僅寥寥幾語，在不知不覺中便結束了說書。他看了眼秉敬晨，拉拽過一個打雜的夥計，俯下身耳語了兩句。
    夥計微點了點頭，滿麵笑容招呼著意猶未盡的聽書眾人退散出了竹館。
    簡軻走下台來，徑直去了窗邊。他卷起竹簾望了眼窗外的飛雪，隨後在秉敬晨的對麵坐下了。
    “簡先生，你講與人聽的故事，可都是真實存在過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說者有意，聽者無心。”
    秉敬晨眼眸一亮，追問道，“先生此話怎講？”
    “信，則入耳；不信，則繞耳。入耳未必為真，繞耳未必不真。”折扇在指間打了個轉。簡軻故作玄虛一笑，倒教秉敬晨愈發迷惑了。他故意高拎起壺往一隻竹杯裏倒入茶水，霧氣回繞，水奔流而下，悉悉淙淙。水麵若琉璃碎珠，水花迸濺四溢。
    “先暖暖身子。”
    秉敬晨輕笑。“先生應當煮壺酒的，怎能用粗茶來敷衍我。”
    “哈哈，你這小子。我且問你，我與你有何交情啊，為何回回都要用上好酒來招待你。”
    簡軻嘴上這般說著，招手喚一小夥計近前囑咐了兩語。
    不多時，方桌上的茶壺便換成了酒器。
    秉敬晨迫不及待添滿酒杯灌了口，被嗆得連咳了好幾下，登時麵紅耳赤。
    簡軻觀他狼狽模樣，淡然笑了笑。他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小口細細品著。
    “長安城的故事講盡了，我也該離開這裏去往別處了。你我萍水相逢，我沒什麼好贈與你的，你便記住今日這烈酒蝕腸的滋味罷。”
    秉敬晨聞言微愣，卻故作漫不經心。“先生當真講完了？可還有遺漏些什麼？”
    “天下之事總有說書人講不到的。遇見了，便是幸。遇不見，便是緣。正所謂三生有幸，無緣而終。”
    秉敬晨仔細斟酌了番，仍感困惑。“先生的話我聽得糊塗。”
    簡軻平淡笑之，未作解釋。
    酒烈更易惹人醉，方三兩杯下肚，秉敬晨便覺頭腦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如何回的家都全然不記得了。
    待他清醒已是第三日的晌午。
    枕邊擺了本古琴譜，翻開來看，在《酒狂》曲頁夾了張畫像。畫中男子，及冠已過，而立未至。風華正茂，颯爽英姿。笑若合歡浴清風，目似皓月懸穹空。綠荊青藤周身盤，踝際銅鈴幾重鳴。男子雙眸水盈清澈，似曾相識。觀他脖頸的紋繪，好似也在哪裏見過。然而將平生所熟悉之人一一在腦海裏枚舉出來，盡數參照過去，竟沒有一副麵孔相像。
    畫像三番兩次被懸掛上牆壁，又兩次三番被取了下來。他捉摸不透簡軻贈送畫像和琴譜的寓意，卻愈看愈加迷惑，索性壓在枕頭底下避之不理。
    後來他再去了回說書竹館。
    低矮土牆，木柵圍欄，房舍儼然。燈籠屋簷下懸，披灰蒙塵。珠簾半空卷，錯落而有致。館內空空如許。牆角落裏蛛絲結網，地麵塵埃不知覆上了幾層。當日簡軻說書，街坊口口相告，竹館車馬盈門。而今唯有一樹梨花泛白，滿堂孤傲。更那堪，盛景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