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後的未時，和江雨寒在路上分了手。
    他往北，我向西。
    他摸著我的頭發，對我說，要我保重。
    微風中，烏發和青色的披風連翩飛揚。
    然後他解開披風的係帶，把我裹在了披風裏麵，緊緊抱著。
    他的眼裏有著一些紊亂的情緒。像通平城鳳渠江兩岸紛飛的柳絮。
    漫天雪色揚著落花。莽莽無寂。
    我想推開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沒有動作。
    便蹙著眉道：“又不是最後一次見麵，你激動什麼？”
    他的身體微微一震。看我，眼光迷離。
    我隻好說：“我們如此有緣，一定會再見的。”
    聞言，他的目光一動，看著我。
    我眼角一跳。右眼災。
    就聽得他用商量的口氣說道：“那…讓我叫你一聲鳳兒，可以麼？”
    ……
    我一下子僵硬了，全身像石化的塑像。
    這人，居然還得寸進尺，給支竿兒就往上爬。
    ……
    不過，念他先前待我這好…我還是勉強點了點頭算是同意。
    他劇烈地喘息著，用力地箍緊我，像要把我揉進身子裏頭。一如當日招親台下初見，那緊
    窒得無法呼吸的懷抱。
    我怔怔地透過他的背向遠方望去。
    那兒有一片山，綠樹蒼翠，枝葉扶疏。
    再往上是白璧的天空，遊雲浮動。
    我呼吸忽然一滯，眼中的景物好似竟變成了它們的對比色。
    綠樹對紅花。
    白日對黑夜。
    綠與白，紅與黑。
    我慌慌張張地閉上了眼睛。
    用手推他：“喂，疼……”
    他這才放開了手，捋了捋我的發鬢，然後退後兩步，回複成彬彬有禮的公子。
    雲淡風清的笑容。
    君子端方，溫良如玉。
    “失禮了。”他略帶欠意地說。
    我盡量微笑：“祝你早日能找祝你早日能找回鳳兒。”
    這還是我難得有禮的微笑。
    他輕輕道了聲謝。
    然後我們擦肩而過，在這條小陌上，踏上不同的旅程。
    陽光打向背後，淺短的影子拖在腳步後麵，曳曳扯著。
    也會被我們一步步走過。
    人生總要遇到一些人，發生一些故事，然後擦肩而過。
    再遇上新的人，或者舊的人。
    再發生一些故事。
    然後再分別離開。
    這就叫紅塵。
    如同滾滾東流水。
    我正想著師兄的話，打算很是文雅地來一段傷春悲秋。
    釀好的情緒卻被一陣急呼打斷。
    格老子的，氣死人。
    我回頭去，看是誰這麼不知好歹來惹老爺我。竟斷了我的文思泉湧。
    一回頭，定住。
    擦擦眼睛，愣住。
    把腦袋一寸一寸往回擰，再次回頭。
    …行了，確定沒有撞鬼，確定我沒有眼花……
    不對！
    還是撞了鬼、花了眼。
    不然我怎麼會看到一個完全不應該，也不可能在此出現的人呢？
    我吞了口唾沫，幹巴巴地笑。
    以前那誰誰誰說，見了鬼要保持鎮定，切不能心慌。心一慌神就亂，鬼便有機可乘了。
    我給自己壯了壯膽，對著那人，不，那鬼，說：“你別過來，我可不怕你！”
    那鬼卻沒退，反而以迅雷之勢撲了上來。
    我閉上眼睛，正準備慘叫。卻被它揪了耳朵。
    它在我耳旁大吼：“臭小子，你作死啊，喊什麼牛鬼神蛇的！”
    ！這聲音！
    我撐開一隻眯緊的眼睛，景物在我麵前就是斑斕的一道細縫兒。
    我咧開嘴微笑，安慰自己，不怕不怕。
    “笑什麼笑！”他把我的臉捏住，朝兩邊拉開，然後又“噌”地放開手。
    肌肉立馬彈回來，帶著被指甲狠掐的疼痛。
    我狠狠一個瞪眼，他手抬起來，在我頭上一個暴栗，就落在百會穴前三寸。
    被這麼一下，我的怒火刹那間刷刷刷地衝上了天，一股股湧起，無休無止，仿佛地獄業火
    澆了油。
    “小林子～”我磨磨牙，在沉默中暴發，“你做了鬼也不能欺人太盛！”
    用力扭住他的手，一拳朝他臉上猛揮，夾帶起獵獵風聲！
    他居然沒格！
    而是踉蹌地往後退去。
    一步。
    兩步。
    三步。
    最後倒坐在地。
    我茫然地看著自己右手，四指蜷團，拇指點壓中指節。
    麻麻的震動還在上麵漫延。
    有感覺，難道竟不是鬼？
    難道真是我師兄，小林子，林霖？
    小心往前走了幾步，我輕輕地問：“沒事吧？我…我不是故意要這麼大力的……我……我
    沒想到你會不躲……”
    他坐在地上，雙手捂住了臉。
    我說：“對不起……把手拿開，好不好？我幫你吹吹，痛痛飛飛？”
    這是我們小時候的遊戲，每每幹架掛了大彩，我們會把手覆在傷口上，說著這句讓心口溫
    暖的話。
    ……他不鳥我。
    “那個…我包裏有藥…你先把手拿下來。”
    我在包袱中一陣亂摸，江雨寒臨走時贈給我幾個白底藍紋的瓷瓶，裏麵裝了好藥－－就是
    當年他幫我治臉用的。咦，都我被塞哪兒了呢？
    ……他還是把頭埋在手裏，一聲不吭。
    我隻好用力去掰，他的十指就像扣在頭上。巴得緊緊。
    我說：“你就鬆鬆手，好嗎？”
    半晌，他終於軟了幾分力道。
    我於是費力地，一根一根拉開他的手指。
    然後，終於看到了他的臉。
    眼睛紅腫，額上一大塊青紫。
    他望著我，表情晦黯。
    我輕輕在他額上按了按，他猛地倒抽了一口氣。
    “很疼是不是？”我問。
    他不說話，半天才點了一下頭。
    我拍拍他的背，用指尖挑出些雪白的膏藥來。“那我會小心點抹，應該不會太疼。”
    不過手捺上去揉的時候，他還是咬緊了唇。
    鬆開時紫紅的齒印在灰白的唇上，掛出一條璨璨項鏈。
    他忽然抬頭，抱緊了我，哽咽起來。
    “臭小子……”
    “臭小子……”
    “蕭陵你這個臭小子！”
    他的態度讓我來氣，眉毛一抬，就要火。
    卻聽他說：“……我以後都不和你打架了。”
    “……”
    “……你知道麼……我的武功沒了。”
    我一驚，驀地抬頭，看見他腫紅如桃的一雙眼睛。
    有什麼東西把心裏揪得發疼。
    “小林子…”我張了張嘴，也伸手抱緊了他。
    那一瞬間，擔心和同情攪起翻天波浪洶湧而來。
    衝刷了理智。
    那一瞬間，我竟然忘記了。
    責備他的擅自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