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啷一聲，銅麵四分五裂，摔在了地上。
    麵具下透出一張疲憊的臉，瘦削清峻，風姿特秀，明皓紅黑，錯陳於麵。然則色雖潤而帶蒼，棱角折痕，俱屬全顯。
    淡無色的唇角隻是慢慢地勾了起來，譏誚地看著他。
    “怎麼……是你？”他睜大了眼睛，眼裏濃濃的盡是疲憊，“宮主……為什麼會是你？”
    寒煙宮主沒有說話，他的長發被風卷起，細長的劍尖凝著微亮的一抹銀光。
    沈東陽靜靜地看著他，天地在那一刻仿佛無聲。
    他的目光漸漸柔軟，忽然又萬分痛心。
    他的嘴唇顫顫張翕，忽然又抿得發青。
    他的手慢慢鬆開，忽然又握緊了劍柄。
    “宮主……既然是你的話……東陽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麼，但是你放了他吧，嶽王他還是個小孩子。”
    寒煙宮主偏著頭，輕輕地笑了。
    這副表情，含了三分的俏皮，三分的寵溺，三分的溫和，還有一分賭氣的不平。
    沈東陽忽然想起，他和這個人下完棋的時候，這個人就掛著這樣的一副表情，溫和地對自己說，“東陽，還是你棋高一籌啊。”那個時候，自己總是特別的得意……
    “東陽。”寒煙宮主問他，“如果我放了他，你可不可以放下仇恨，跟我回去？別再找梁國報仇了，好不好？”
    他靜靜地垂下了眼眸。
    如果今天不是今天，如果是在昨天的話……
    如果，他什麼也不知道的話……
    他也許會答應他。
    可是，沒有如果。
    沈東陽望著身旁那株幾乎沒有幾片葉子的樹，仿佛雲淡風清：“那，宮主，東陽想請教你三個問題，希望宮主能夠誠實答我。”
    寒煙宮主沒有說話。
    沈東陽慢慢走近他，輕輕摸著他的頭發，然後解開了束發的帶子。
    一襲黑緞散落如瀑。
    沈東陽將紫色的緞帶纏上了手指。
    “第一個問題，宮主，當年是不是你帶人滅了北？？”
    “你知道……了！”瞳孔在刹那間張開，寒煙宮主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來。
    雖然這個表情隻在那人臉上停留了很短暫很短暫的一小忽兒時光，卻被他牢牢地捕捉到了。
    “看來是真的。”他歎氣。
    “那麼，你曾經告訴我你要修煉一部秘籍，需要閉關半年……那部秘籍，就是你滅北？的原因了？”
    寒煙宮主遲疑著，點了點頭：“你知道的……我當時內息很亂，行將入魔……我需要它……”
    沈東陽又笑了。
    “無需解釋了，東陽隻求事實。”
    他的表情好像很得意，可是隻有他知道，自己舌頭上泛起的那些澀澀的苦味，腥得讓人作嘔欲吐。
    “最後一個問題，你……可有後悔過救東陽？”
    寒煙宮主沒有說話了，他慢慢閉上了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沈東陽笑得眼淚都要掉出來了，“你當然會後悔，因為我是無論如何都要殺了你報仇的。”
    風的聲音狹長，像是狼在最後的那聲嘯。淒涼，而絕望。
    相對半晌，寒煙宮主終於一聲輕喟，聲音清清渺渺，就像是早已無奈：“東陽……你可知，我希望你不曾離開寒煙宮，我希望我不曾喝下那杯酒……或者，我不曾救過你。”
    沈東陽退了一步，咬緊了下唇：“你果然希望……不曾救過我？也是，我這條命，本來就是你的，你當時為什麼沒有一並拿去，讓我和家人一起，和族人一起……為什麼要我來承受這些？為什麼？”
    “大概是我一時糊塗吧。”
    “是麼……”沈東陽低下頭，長長的睫毛擋住了眼睛，“那好，我還給你，我什麼都還給你，我把命還給你！”
    手腕一翻，銀劍直直抹上自己脖子。風聲獵獵，遙遠的歎息就像一把碎紙片，散在了風裏，片片成蝶，薄翼振翅，終於消失不見。他閉上了眼睛，想起那時候，脖子上的疼痛……那個人，曾經是這樣溫柔。甚至有些時候，對著泛黃銅鏡摸索那些凹凸不平的斑痕的時候，他還在想，若是一切事了，自己也許還是會回去，就像一隻被籠子鎖慣了的鳥，放了自由也不會飛去……就算那人不肯要他，他終究也是那人的不是？
    而現在，一切的一切卻隻像是一個巨大的笑話。那些溫和的，懷念的，思戀的記憶，那些感動自己的，讓自己猶豫的，覺得溫暖的過去……一切，隻是那個人憐憫的玩笑。他在看著這樣的我卑微而無力的在仇恨裏煎熬的時候，心裏可是怎麼樣的表情？是嘲笑？還是饒有興味地在觀賞一個玩具絕望的過程？
    動作停了下來。長劍被兩隻指頭夾住，竟是一寸也不能移動。鮮血從脖子上流下來，滾燙地燒炙著皮膚。卻，再不能深入。
    “東陽……”寒煙宮主側頭看他，睫下目光深邃，“我不要你的命。跟我回去吧？”
    沈東陽抬著頭，目光遙注著遠方暈紅一片的晚霞，那一天，也是這樣。
    “宮主不悉東陽了，東陽，不會與敵共事。”
    為什麼，我的仇人是你？
    他輕輕地笑：“宮主若是要我的命，便請動手，若是不要……我就走了。”
    寒煙宮主靜靜地看著他，他也靜靜地看著寒煙宮主。那一刻，天地沒有聲音。
    鮮血一滴一滴從劍尖淌下。
    “你……走吧。”寒煙宮主終於放了手，“這一回，你們都走。”
    他揮手，把嶽王推向他。
    沈東陽接過人，依舊是微笑：“謝謝宮主大恩大德，青山常在，綠水長流，東陽一定銘記在心，日後定當厚報。”
    寒煙宮主看著他毫不猶豫地轉身，心裏說不出的滋味：“你就不能放棄這些，跟我回去麼？”
    他回頭，給了他一個俊美無端的笑容，脖子上尚在滴淌鮮紅的的血，與已經結成黑色的奴性的疤，冶豔的交錯在一起。“宮主，你說呢？三年寒煙宮，我都在做什麼？宮主，我沈東陽啊，要坦坦蕩蕩的贏你，這樣以後在三千碧落無盡黃泉裏，我才有臉見我的同胞，我的親人。”
    寒煙宮主歎了一口氣，道：“……空中下望，盡皆骷髏。緣緣分分分分合合聚會散離離愁別恨，看過了，不過浮雲。”
    “是麼？”沈東陽垂著頭，無喜亦無怒，“既然聚散浮雲，那東陽就浮雲去了，宮主你自個兒下望骷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