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禦書房。
    這偌大的書房足有一個偏廳那麼大，最前方一張檀木寬案長達丈餘，寬案之上，一方龍飛鳳舞的匾額肅然懸掛，四麵牆上陳列著數不盡的曆代皇帝禦賜之物，囂張地彰顯著這人瀚海皇帝的地位。
    這些東西原本應是放在陳列室內妥善保管的，據說幾年前有一位下人出了這麼個餿主意，全數搬到了書房內沒日沒夜欣賞著。
    這也能看出，皇上在這個位子數年，越是近些年，野心越是囂張的沒了譜。
    不由得，他腦中浮現出了白羽和龍炎的身影。那樣的兩個人，一個看上去放蕩不羈實則鋒芒暗藏，一個直接就冷淡霸道沒的說，豈會甘願就此掩蓋自己的鋒芒？
    容辰心下冷笑，麵上不露分毫。此刻正真著身子行禮，傲氣的不得了“皇上。”
    “嗯。”瀚海皇帝從寬案後抬起眼“這是季老將軍和季家公子。”
    容辰這才轉向書房內另外兩個人，年過六旬的老者麵容剛正，坐姿巋然。和瀚海皇帝的陰沉不同，季庭止雙目熠熠清明而銳利，就連臉上生出的皺紋都一條條筆直，帶著軍人的硬朗和剛直！
    而他的身邊，清秀白淨的少年小媳婦一樣的坐著，垂頭斂目，恨不得把腦袋縮進衣領子裏。容辰眸子一閃，瞬間認出了這少年。
    季庭止一生戎馬，雷厲風行，年近五十才老來得子，這十幾年來卻從未聽說過季家小公子的任何消息。
    世人隻以為那季蕭韜光養晦隻待合適時機一飛衝天，再續季老將軍沙場雄風。誰會想得到，竟是這麼個弱不禁風的小子？就是不知這季蕭今日穿的，可是大紅褲衩？
    想到這裏，容辰又極其惡趣味的將目光朝他下身飄去……
    少年一抖，使勁兒夾緊了腿。看他哆嗦的模樣，哪有他父親半分風采。了然一笑後，容辰立馬把視線收回來恭敬道“季老將軍有禮，季公子有禮。”
    回應他的，是季庭止一聲撇頭冷哼。
    “容辰公子……”季蕭顫然抬頭，一聲弱弱的問候還沒說完，卻被季庭止一瞪，好不容易抑製住自己的懼意，嗓音帶著顫兒，硬是把後麵倆字給憋了出來：“有禮。”
    容辰噗的笑出聲，在季庭止的虎目瞪視中，又憋了回去。
    瀚海皇帝倒是一副無法理解的模樣，一雙渾濁的眸子不著痕跡的打量著季蕭，帶著幾分幸災樂禍。
    季庭止為人迂腐又執著，在他上位時便和他作對，到了他卸甲之後，大把的門生武將又死死咬著他的勢力，本就為皇帝不喜。
    現看這猛虎居然有了一位花貓一般的兒子，別提有多滑稽了。
    “容辰，今日季老將軍來此，專程詢問昨夜煙雨樓之事，聽說你也在場，就給老將軍一個解釋吧。”瀚海皇帝清了清嗓子，眼中閃過抹鄙夷，假惺惺道“季公子的貼身衣物，是如何到了別人手中，也務必要給老將軍一個說法。”
    看著臉色難看的季庭止，容辰心下明了，這是為了昨日的事興師問罪了？想著昨日發生的事情，容辰不由得覺得好笑。
    他還什麼都未做，卻被人帶著興師問罪了。咋還沒幾人幫他說話呢。想到這裏，容辰不由得想到了龍炎的臉。想著如若今日龍炎在場，自己的結局不會最差隻有更差吧。
    “是。”他點頭道“季老將軍，昨夜煙雨樓中，在下在後台為無雙姑娘伴奏一曲，得公子相問，有過一麵之緣。後無雙姑娘拍賣一夜，五皇子以十萬兩高價相得，沒成想五皇子竟是一個愛琴之人，這十萬兩銀子卻是為了在下而擲。在下本非琴師，如此之下難免傷及煙雨樓臉麵，遂出言婉拒。後來，在下與五皇子打了個賭，若輸了便去為五皇子撫琴一夜，若是贏了，此事則一筆勾銷。最後……”
    說到這裏，容辰頓了頓後饒有興致的看著季蕭，似乎想到了昨日他的狼狽模樣，硬憋著笑意繼續道。
    “在下便忽然想起了有過一麵之緣的季公子，隨口提議賭季公子貼身衣物的顏色。本想著季公子親自告知便罷，倒是沒料到當時已值午夜，整個煙雨樓中氣氛已是熱烈非常，眾人竟一哄而上將公子的貼身衣物取了下來驗明真偽。”
    容辰三言兩語把前因後果說了個明白，口口聲聲不忘加上皇子二字。感受著季庭止充滿怒火的眼神，他從容淡定，滿目真誠“我不傷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此事卻是在下疏忽了……”
    如若方才，季庭止隻是想要給容辰點顏色看看，倒是現在，季庭止隻想用拐杖敲死眼前這不要臉的小子！
    “一派胡言！”
    他不但這麼想了，也這麼做了，手中拐杖一揚，照著容辰的肩膀就打了下去！站在門口的李福一驚，袖袍暗動，正要阻止的手被皇帝一眼定了下來。
    這時間說來長，實際也隻有一刹那。拐杖在半空劃過淩厲的弧度，眼看著就要敲上容辰肩膀，書房中季蕭一聲尖叫，嚇得容辰一個哆嗦。
    看那季蕭臉色慘白慘白竟然嚇暈了過去，這等節骨眼上還有功夫在心裏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拐杖敲的是老子，你暈個屁！
    同一時間，一股勁風從巨大的寬案後射出，正正在那拐杖上一攔！
    隻這麼一攔的功夫，季庭止冷哼一聲，便見眼前少年雙目微閉，高高的昂著頭，絕美的麵容上淡定如初竟是分毫懼意都沒有！他雙目一閃，心下讚賞浮上，這氣魄……好小子！
    好一個視死如歸的小子！
    季庭止收回手裏的拐杖。容辰猛地睜開眼，一雙黑眸清亮乍現，如夜色中最為璀璨的星子一枚，讓人不敢逼視。
    “季老將軍，昨夜之事在下已說得清清楚楚，一個巴掌拍不響，打賭的並非我一人，動手的也不是我！你不去找當朝五皇子說理，卻偏偏揪住我這個小小的煙雨樓小掌櫃不放？”
    不滿的看著季庭止，容辰就這樣對上季庭止的眸子，眼中有的是挑釁也是不滿。
    “嗬，從來聽聞季老將軍剛正不阿，不懼權貴，果然聞名不如見麵，倒是讓在下見識了一朝鎮國大將軍的風骨！”言語錚錚，鏗鏘如鐵。
    輕緩的嗓音在書房內流動，帶著無與倫比的犀利，讓房內四人俱是一怔，神色各異。瀚海皇帝和李福對視一眼，同時放了心。
    方才皇帝不讓李福動手，無非是想要試探容辰的實力。昨日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過心驚，如若眼前之人真就是造成北郊荒涼之人，他們定是需要小心。
    隻是現在，算是給了皇帝一個定心丸了。
    如果他真的是在偽裝，那麼這下意識的反應是騙不了人的。如若他真能將一切都算無遺漏，且在這麼短的時間裏連對應季庭止的反應都表現的分毫不差。
    那眼前的少年……也太過可怕！
    季庭止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敢如此與自己對視，心下更為欣賞。
    在軍中生活了一輩子的他，這一生欣賞的便是鐵血之人。他為人耿直，脾氣亦是火爆，瀚海之中，王城之內，朝堂之上，誰敢和他這麼說話？
    便是當今這皇上也念他的身份軍勳給予幾分薄麵，隻有眼前這個少年，冷笑森森滿目凜然！
    即便他是個煙花之地的掌櫃，可就單單這份非凡的氣度，就讓他心下喜歡起來。
    再一看身邊嚇暈了的季蕭，季庭止心裏別扭的不是滋味。想著自己威嚴無人敢去撼動，後輩也該是熱血膽大之人。隻是自己這兒子，實在讓他失望。
    隻見他鬱悶扭頭，明顯對季蕭這膽子比貓小的德行習以為常。瞪一眼容辰，冷哼道“巧舌如簧。”
    這明明是一句諷刺，一般人若是聽見必定冷著臉反譏一句，可到了容辰耳朵裏，卻並不覺得不滿。
    他眨眨眼睛，絕美的麵容上泛起絲絲紅暈，一臉小羞澀“季老將軍過獎。”
    季庭止又想打人了！瀚海皇帝心下暗笑，這容辰雖除了醫術和地位在鬼醫穀較高別的卻沒什麼用，對付起這種火爆獅子倒是有一套。
    皇帝咳嗽一聲，象征性的勸慰了幾句，忽然扭頭扯出了另外的事情“容公子。昨夜北郊，聽說你也在場。”
    怕是這才是請他來的真正原因吧，這個老狐狸，容辰心下冷笑。
    方才那一下，他的確早就料到瀚海皇帝會出手，除去自己救了五皇子那條命不說，自己是鬼醫穀貴人的身份這老皇帝應是知道，也更知道鬼醫穀的貴人在他這書房內出了事被鬼醫穀的人知道怕也是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皇帝遲遲不救是對他的試探，然而這又何嚐不是容辰的試探？這老皇帝果然藏的深。
    這一問，讓旁邊的季庭止和他身後已經醒了的季蕭，都雙雙轉過了頭來。
    季蕭秀氣的臉龐在此刻發白的可怖，想看他又不敢看的樣子，低著頭一下一下拿眼角瞄他，瞄得容辰連翻白眼。
    “是，昨夜五皇子和在下離開，還有七皇子和一名極其華貴的公子。皇子的意思是要在王城北郊賞景，讓在下給他徹夜撫琴，誰知還沒走到北郊，便聽見一聲巨響，等到衝過去查看之時，那裏已經成為了一片廢墟。”
    “這麼說，你並未看見那兩個交手的紅玄後期的高手？其中一人，也並非五皇子？”
    世人皆知，黃綠青藍紅橙黑紫，這等級的頂點便是紫玄巔峰。每個顏色的等級分為前期、中期、後期、巔峰。
    據說突破紫玄巔峰自是會有不同的境遇，那時自可脫離此地獲得更加強大的力量，其壽命也會隨之增長。隻是從未有人親眼所見，卻也隻是妄談。
    玄力為紅玄後期的高手就已經可以從自然中汲取玄力化為己用，昨夜北郊地麵上巨大的凹陷，便是玄力為紅玄後期的高手汲取玄氣時產生的吸力形成。
    破壞力之大，甚至可以將整片北郊都夷為平地，這也是王城的所有勢力都格外關注的原因。
    他們卻不知道，隻猜對了一半。龍炎的玄力的確步入紅玄，卻也隻是紅玄前期，玄力仍舊有些不穩定，但是真正的他強到什麼程度，容辰也不能確定，反正絕不會是剛剛進入這個境界的新手就是了。
    而至於他，卻是因為很久以前的原因被封印了一大部分力量，現在的等級也不過紅玄階段而已。
    對於龍炎，他尚有餘力對付，剛才書房中，寬案後隨手而發的一股勁風。他隻能說：這瀚海老狐狸有點深不可測！
    感受著落在身上的審視視線，容辰抬起頭，正對上瀚海皇帝渾濁卻犀利的目光，透著長年累月形成的下意識的懷疑，緊緊攫著他的臉龐，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
    他道：“是。”他可不想自己在瀚海中的清淨日子被打擾。
    看著眼前這一雙漆黑的眸子，幹淨澄明的若清澈見底的流泉，任誰也不會以為他在撒謊。瀚海皇帝點點頭，複又將視線轉到別的地方，開始尋思著到底王城出現了什麼樣的高手或勢力。
    季庭止亦是如此，這便是如今每一個身在高位者的心思，一切未知的不在預料中的力量，都有可能攪亂這看似平靜實則風雲暗湧的一池渾水。
    這是他們心頭的一根刺！而論誰也不會想到，這讓人吃不下睡不著思索了一整夜的如鯁在喉的一根刺，現在就在他們的眼前。
    容辰垂下眼瞼，一絲淩厲的金芒乍現，隻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漆黑如夜的瞳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