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隱高堂 第二十二章 對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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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對飲
之後約過了兩周,謝繁霜便能活動了。至此,秦赫便沒有再與他一道用過早膳。隻是不論刮風落雨,這晨間練功卻是日日不斷,一門之隔而已,兩人誰都未有主動打開。
半年之約,已是極限。
謝繁霜想不到自己會被留下的理由,世俗之事已顧及的夠多了,家國大義於心中並無鴻毛之重,唯顧長纓知己之諾而已。山下之世天高海闊,茫茫眾生如何敵南祠一角劍閣。
他知自己本應赴死,如今尚存一息不過秦赫一念之意,一念之間這高牆瓦礫之外恐事實難辨。是故他雖無餘生之慶卻也感此情,願意留在此處免其難處。
反倒是邱慶,知道此事,倒來看的勤了些。隻是謝繁霜生性豁達並不將尋常事拘泥於胸,即已有秦赫約定在前,此時便再無動作。
“這些是各家的武學秘籍,你若喜歡,可自己拿來解悶。”邱慶將厚厚一塌典籍放在謝繁霜的案邊。
謝繁霜總算有些興趣,便隨意取了一本翻了翻。
邱慶瞧他那本是《吳式棍法》,笑著提了一句:“吳式端的是力均山河,自小便要弟子扛著兩袋沙土行走,久而久之,他那些入了門的弟子都很是矮小。”
謝繁霜略不認同道:“哦?棍法講究意境、分寸與靈份,與這些相比,力量倒不算特別重要。”
“可不是。”邱慶又笑了笑,繼續道,“你可知他們看家棍名作甚。”
謝繁霜知道若與先前所講無關,他不會如此一問,便猜測道,“同身棍?”
邱慶哈哈大笑:“差不多,叫齊眉棍!”
那短短一根棍竟然已經齊掌門眉,由此想來,果然身高不佳。謝繁霜細想之下,不由得也笑了笑。
邱慶看在眼裏,不由得一亮,隨即話題一轉,又道:“你來了江南多次,是不是沒有好好賞過花?”他自然是故意提起,聽那九大佬回複,他們相遇那日,謝繁霜就是對著一朵花骨朵愣神的。
果然,謝繁霜神色一動,到底是少年人,在這方丈之屋困了這兩個月,已頗有些不耐。
“那便請吧。”邱慶輕輕推開木門,一股清新氣息隨即飄入屋內。
謝繁霜扶著門框緩步而出。
秦赫府邸乃天賜,其中奢繁布置亦是帝意,其實秦赫並不喜好這些,隻是此處隻是歇腳之地便不在意擺設如何,也就一直擺著。此時外頭卻是簡潔明亮,嬌花,嫩葉,交相呼應很是生機勃勃。
謝繁霜拿眼將四處一瞟,便看到不遠處一棵巨大桃花樹下那個身影。
他雙手負在身後,腿邊擺著一壺清酒,兩碟小菜。
見人出來,秦赫做了個請的姿勢,隨即一撩褂擺,率先落座。
謝繁霜慢條斯理的走過去,也隨意坐了。
兩人都默契未再提當日之事。
“這是青酒,佐以桃花,又名桃花釀,初口甘,回味香。”秦赫替兩人各自斟了一杯。
好久沒有沾酒,謝繁霜立刻一口悶了。
這可是一年一季,一季十釀的好酒,卻被這不懂品賞的糊塗少年胡亂吃了,當真算是浪費的。可是,這年老大竟也舍得,由著對方一杯一口的吃。
隻淡淡提醒道:“莫要吃多了影響恢複。”
謝繁霜還是不習慣吃酒,卻喜好這一口辛辣之意,還沒入嘴多少,已雙頰微熏,他懶懶的依著靠墊,望著那顆幾乎整座樓高的桃花樹,總算有些輕快了。
“我那裏也有一棵樹,約莫也有這般高。”謝繁霜開口道。
秦赫一怔,猜他說的那裏估計是南祠。
“隻是不開花,寡淡寡淡的,枝幹茂綠,卻也很好看。”
邱慶站在遠處無奈搖頭,這顆桃花樹可是秦赫搜遍了江南才找到的一顆,異地運來頗費人力,還得尋得那高超的養植花農,否則這麼大一顆樹栽上,還不知能不能活。如此來回奔波本就工程浩大,還偏要挑在謝繁霜入睡之時,當真是勞心勞力。
隻是此刻得那冷麵少年偶爾一笑,連他都覺得是值得的。
“你爬過南祠的樹嗎?”秦赫一口飲盡杯中薄酒,抬頭問他。
對方搖了搖頭。
“那不開花的樹便罷了,你看這桃花正盛,枕在枝叉之間,喝一口桃花釀,睡上一覺,豈不是妙哉?”
謝繁霜被他一提,眼中一亮。
秦赫自然不會錯過這一閃而過的情緒,他忽一起身,單臂將謝繁霜攬著便躍上了樹。謝繁霜一身輕功哪裏沒有去過,區區高度自不會慌亂,臨末了竟還順道摸了瓶酒和一把花生上來。秦赫將他放在一根枝椏之間,自己則往上去攀更窄更高的細叉。
這高度並不能望出秦府,然而看看周遭景致倒是夠了。隻是秦府隻改了這內院,外頭還是那般沉悶繁瑣的,令謝繁霜興致缺缺,他仰頭灌了一口酒,就聽那樹梢處傳來一道朗呼:“看好了!”
還未摸清始末,謝繁霜就覺得一股遒勁源源不斷遁入樹幹,而後,整顆樹都被這蒼厚有力的內力激的不住顫栗!他還在詫異秦赫究竟要做什麼,就見眼前飄落一朵嬌俏桃花瓣兒,他默默伸手接了。
一抬眼,碎花紛揚,落英三千,滿樹桃雨!
這光景實在難以一見,引得府裏下人都紛紛聚集過來看,熙熙攘攘著讚歎著這春日一麗。
謝繁霜怔楞著看著自己肩側衣擺都落滿了這粉色花瓣,一時間說不出話。那頭秦赫已一搭樹幹輕鬆落下,驚起幽香無數。
他逆著光笑看謝繁霜,眉梢眼角藏滿了這溫柔驕陽。
謝繁霜低頭看掌心那朵花瓣,輕輕將它含入口中,個中滋味難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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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道在樹上吃酒,那酒自封以來約沉了七八年,如今很有些勁頭,謝繁霜本就是瀟灑無顧及的逍遙劍客,此時已臥倒樹岔好不愜意。
而秦赫自入仕之後多是沉默自斂,鮮有放縱。更不提青天白日與人如此暢飲,今日似乎心情舒暢,隻見他縱一躍,翻身落地,命人取來重畢槍。當日船上一劍,他懸想至今,如今有機會,自然想給人見一見自己兵器。
就見人立於庭院,身標腿直。他緩吸起勢,一道“橫掃千軍”,置槍首於地,手持槍末,借力帶出一道風刃,落花隨槍過淩空翻起。而後秦赫周身一震,一股氣流以秦赫為圓心炸出,那懸在空中的粉色花瓣未來得及下墜,經此一激,瞬間蕩出層層波濤,而後四散飄開。
借著這風浪,秦赫又舞一套“重虎槍”,腰韌,勢凶,槍烈,當真如深林遇虎嘯,震懾山穀。
看到此處,邱慶不禁眼裏一熱,他匆忙低頭眨了眨眼——如若那份沉默自斂令他敬佩,那麼眼前這個桀驁不羈的男人,才真正令他折服,這才是他願意追隨並為之赴死的因由。他已太久太久沒有見過如此肆意的秦赫了。
謝繁霜是第一次見秦赫舞槍,他原以為以他浩瀚如海的內力,這一招一式充滿的都是地動山搖、力拔山河的力量,卻從未想過此人將力量揉捏掌控到一寸一厘的地步,一套下來,寸縷未破,片花不沾身,如此張弛有度,江湖第一人似乎確有其道理。
似是未盡興,秦赫將槍釘入土地分寸,轉身衝謝繁霜道:“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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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秦赫是有私心的,預備將謝繁霜喝倒,卻未曾想,謝繁霜年紀尚輕,酒量卻是不淺。兩人愣是從午後微醺喝到了對月相邀。
月是明月,星是群星。
釀蜜之意滌蕩了許久才悠然而起,整個內院空空蕩蕩,唯他二人與油燈一盞。
“來,繁霜,再喝。”
算不清多少時日了,秦赫自把家國裝進心中,便再留不下其他位置,此前顧長纓將那大義之壓生生從他身上卸去,他卻空落落的依舊不能放鬆。此刻與謝繁霜一道,分明未做何事,竟是如此暢快。
謝繁霜眯著一雙眼,循聲而去,自顧自又吃了一杯。
“爽快!”秦赫展眉而笑。
若是旁人在場,定是要阻止他再灌自己的,隻是一人失意一人放肆,兩人湊到了一起,反倒越喝越快活。
“你平日裏有什麼消遣?”
“看山看水吧。”他細數了幾樣,又問,“你呢?”
“看書練武吧。”秦赫照他樣的回複。
謝繁霜想起每日窗外之人,便戳穿道:“你之招式並無條框,所成內功亦不是拙勤可得,早起不過熱身罷了,算什麼練武。”
那人聞言大笑,心中微微一動又揶揄道:“你既如此聰慧,果不辱含玉之字。”
謝繁霜頓時臉色一僵,這含玉乃他字,本無什麼遮掩,隻是此名太過溫軟,實不得他喜好,無奈受之南祠不可棄之。卻不知秦赫從哪裏尋來這等隱秘之事,不由得大為懊惱!
見對方眼神凜冽,頗有一戰之勢,秦赫便知觸了逆鱗,趕忙安撫道:“此名隻我一人喚之,來,喝酒喝酒。”
謝繁霜冷哼一聲,要去拿酒盞。對座之人卻嫌那酒盞太小,吃不盡興。將兩人的瓷器往外隨性一砸,索性將酒壇子拎起來衝對方麵龐倒去,壇口徑大,傾倒速度又快,謝繁霜一時不防被澆了個正著,整頭整臉都是酒漬。
秦赫見此便真的笑了開懷,謝繁霜不由麵露薄怒,抓起身邊木筷便衝人刺去。
若他未傷,這新仇舊恨疊加一道,就算是根軟柳條都能給整根紮進去,可惜人傷無力,所刺之人又是秦赫,那木筷隻堪堪抵在其肋下便被止住了勢頭。
秦赫含笑拉住其手肘:“怎麼,不禁逗嗎?”
謝繁霜更怒,抬腿直踹其麵門。他自小便苦學武藝,出腳十分幹脆,就算在病中亦是利落的。秦赫眼中一亮,順勢將人腳踝扣在掌心,原先並不覺得,此時實實在在握在手中,隻覺得對方骨骼纖細雙腿筆直,他將人往自己胸前一帶,謝繁霜吃了酒重心不穩,隻得跟著向前傾。
那精瘦的身子同自己一撞,隻覺得對方身上酒氣混著桃香異常醉人。
“欺我後繼無力麼?”謝繁霜忽而提氣一笑,要爭這長短。在秦赫驚詫之下,雙腿一蕩將整個人纏在其寬闊背脊之上,欲以慣性將秦赫拖拽至地。
這略帶稚氣的一擊擾的秦赫呼吸都要停歇,他伸手抓住人的一條腿就要將其拉下,奈何謝繁霜雖醉酒,卻靈活異常。見他單手一撐,就要下一字馬,隻是這身子彎到一半,兩人皆聽到骨骼異響。
謝繁霜麵色一痛,腿勁便鬆了倒摔下去。秦赫料事有異,趕忙轉身將人撈起,隻是墜勢已定,兩人“砰”一聲跌落,掀起一地花色。
過了半晌,才聽謝繁霜低聲道:“你壓著我頭發了。”
“嗯?”秦赫不知所謂。
回答略有些尷尬:“頭發。”
“哦……”然而秦赫卻並不打算起身。
此刻兩人正麵對著,謝繁霜上而秦赫下,身體相覆、麵麵相覷,謝繁霜苦苦撐著雙臂才不至於連最後一點底線也貼在一道。
可是他的頭發被秦赫壓在肩下,這半上不下的距離,使不上勁,眼看就要力竭,謝繁霜一拍他臉側的泥地,催促道:“起來啊。”
“……我好像傷了。”秦赫略有難色的掙動了下被謝繁霜壓在身下的大腿。
“啊?”謝繁霜閃過一絲茫然與緊張,他下意識的撤力,支撐點一消失,整個人就徹底與秦赫撞了滿懷。
一直等著這刻的秦赫珍重的捧起那張冷俊錯愕的臉,將那孤舟雪夜裏極力克製著,想做未做的,夜裏夢醒時分憶起的人,慢慢印上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