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驚江湖 第十六章 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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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應當已是山花爛漫的時節了,謝繁霜避至僻壤之時,分明四下無人驚擾,卻依舊沒見得什麼顏色,留下的隻是因走動而撕扯開結痂的新傷罷了。
他慢吞吞的推開積滿灰塵的破舊柴房裏門,跌坐於柴堆上,緩了口氣,自顧自地躺了上去。
自這次下山以來,哪怕自他出生之後,謝繁霜都是頭一遭受創至此。
村野偏僻,這位天之驕子一般的少年就這樣病在了江南。
那江北一戰之後,禍事卻不止於此,拖著傷一路循著顧長纓留下的蹤跡走來,大大小小又是鬥了約有四五次,他年紀尚輕卻精於武學,對方隻要出手他就能從對方的劍意裏探出一二。
這遭遇的多次伏擊,有些招招要命,有些卻隻是拖累他的傷勢而已。
謝繁霜此時已然明了來者分兩撥,一波是根據不知何處得的線索而來,一波卻是自己人。雙方混雜在一道刻意又明顯,似乎就是要自己發覺這其中的區別。
他茫茫地想,年部實力強勁,若真直指江北,他一人壓服不住,擊殺不絕,過半月便是見麵之期了,究竟要他如何?
謝繁霜在發燒,這幾日牽連之下不知哪處的傷口似是發炎了,他輕輕觸了觸自己的額頭——顧長纓,是要他死嗎?
身下的柴生硬,硌得人很不舒服。
他卻咧開嘴笑了,渾身上下每一塊骨頭都在叫囂著疼痛,他卻懂得了對方胸懷天下之中自己的地位所在,謝繁霜摸了摸身邊一直陪伴的長劍,一股激揚勇決之氣沒有由來的浮現在他腦海,卻沒能停留多久,就又昏過去了。
謝繁霜倦了,他的劍本不是飲血劍,他學的技亦不是殺人技,知己相幫卻耗盡了他一輩子的心血,如今末了,卻是要將他的命也搭上。悔嗎?謝繁霜是不後悔的,隻是遺憾,遺憾不能再回南祠瞧一瞧那晨星,遺憾不能與年老大真真正正的較量一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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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謝繁霜與世隔絕般的在這柴房避世時,外頭的江湖水卻是沸反盈天攪得人心煩意亂,奇怪的是,年部一改平日沉穩處世之風,四處張貼明榜抓捕謝繁霜,儼然一副被朝廷迫上眉梢不得不如此的模樣。
事出反常必有妖,且不論年部在朝堂上是如何行事的,能在江湖立足稱霸如此之久,年老大就不是一個吃不得壓力亦會壞了規矩的男人。不用提識得年老大之人,更覺得這是一場並不那麼真的戲。
既然演戲的都如此蹩腳,看戲的更不會當真。謝繁霜一路走一路殺人,卻並不動朝廷官員,如何引得朝廷如此大張旗鼓的圍剿?明眼人一看即知,這是為了那些異域張狂之徒。
如此目的,便不由得更讓人恥笑與不屑。
隻是禍水雖東引,金人也不盡是傻子,朝廷雖然圍剿聲勢浩大,卻遲遲沒有結果,一次兩次皆是如此,金人是嚐過秦赫長槍之威的,那種千裏奔襲,銀甲血鑄的殺神本就萬裏挑一,他們根本不信這軟弱如泥土的宋國還有高手如斯。
加之身邊探子回報消息所積,他們便已有疑心朝廷已叛出此次協議,更甚者,朝廷是否陽奉陰違,那謝繁霜根本就是朝廷中人?
如此念頭隻要起了苗頭,就如星火燎原之勢,再也撲不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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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勢到了騎虎難下的地步,秦赫才算最終相信、理解了顧長纓的計謀。他在本就渾濁微妙的局勢裏加入了一劑催化劑,利用年部與江湖多年之怨、金人與宋國水火不容之恨、年部與朝廷之疑,在暗中推波助瀾,將眾人的愛國之心、推翻朝廷之心激到頂峰;同時,又切斷了金人與朝廷之間千絲萬縷的聯係!
麵對風雨飄搖殘屋倒的危機,朝廷要麼與金人徹底撕破臉彼此爭鬥,要麼就要在這屈辱的時代被江北人取而代之。不論彼此都隻差一根壓垮駱駝的稻草。
顧長纓竟然能在腹背受敵之際,想到如此計謀,其人風概,不可揣測。
同時,他也意識到,這根稻草,就是謝繁霜的死——顧長纓要謝繁霜死。
他不禁想到那次雨夜裏,顧長纓在他耳畔的話,亦無法忘卻夜來輾轉,那雙冷漠又滾燙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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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之後,謝繁霜打開了他躲避多時的柴房之門,屋內柴堆上盡是深褐色的血跡,屋外卻有香甜的春意襲來。
涓涓溪水、茵茵青草,山河遠闊,此地卻才是人間煙火。
他從小鎮上買了套新衣來,原意本是要買套白衣的,隻是樹梢已見了綠色,這衣鋪子裏盡是鮮豔顏色,他左右抵不過夥計一個勁的推薦,著一身火紅,提了兩壇薄酒回到了住處。
路過酒家,他不便久留叫店家做好了裝在食盒裏帶了走,他一路看過去,料峭枝椏間都鋪了層綠意,遠處看去毛茸茸的,像極了小獸的絨毛。
謝繁霜得了顧長纓藏於暗處的書信,心情甚好,步履間有一種年輕男子特有的輕快,行在這田野山澗,給這岑綠添了抹活潑的暖意。
他將買來的吃食與酒擺在溪水邊,四下瞧了瞧,轉身從久住的房裏抱出一疊幹柴,藏身此處不能生火,他就薄薄鋪了一層權當作臥榻,仰躺著,抬眸去看垂日,去看黃昏,去看夜。
星野沉寂,萬物悄然。遙遙孤舍中,似隱聞犬吠。
謝繁霜是不識得何為寂寞的,從小到大,每日陪伴他的除了佩劍無傷就是這熟悉的夜空,不論是劍道進益抑或是繁星閃爍,都能讓他欣喜。卻不知為何,如今下了山,前後分明不過一年,卻鮮少能讓他鬆快了。
謝繁霜將地方都布置妥帖了,才將書信展開,字句不過寥寥幾行,他看完後卻展眉而笑,字裏行間分明沒有說任何關於碰麵的細節,落筆勁道卻是鋒利異常,這便行到了顧長纓計劃裏的重要一環了麼。
他仰頭灌了口酒,這些時日經曆了他往前數十年都未曾經曆的事,這所有的事兒再過些日子就都結束了,他終於覺得輕鬆了些。
難得靜下來,他隻想再看看陪了他一生的星星。但此處地勢太過低沉,星也不再是坦蕩無遮的了。雲倒是看不見,隻是漆黑一片陰翳不清,如人世間所有看不見的欲望、正義、相守與背棄。
謝繁霜的眼再銳利,也穿不透那雲層,握不住那片星光。
他合上眼,伸手去夠擱在一旁的酒壺,拇指上的黃玉扳指與酒壺碰撞出清脆敲擊聲。
他頓了頓,意興蕭颯。
這段日子是他此生中狀態最不好的日子。江湖人都曉得趨利避害,他卻要在狀態最不好的情況下從容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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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天之後,蕪茹江邊。
江風纏綿,樹木新綠,連帶著那殘破的茅草水榭都嬌俏可愛起來。
水榭看樣子有些久遠了,木製的欄杆舊得已看不出原色,這般斜倚著直插在江中,覺得沉悶,隻那茅草棚是新編的,還透著水靈氣兒。
從這裏坐著望去,倒是個賞景的絕佳地。
似乎也依著這春色旖旎的景致,晌午剛過,零零落落的幾張桌椅都坐著人,隻他們大多都背對著江水,桌上分明擺著酒水菜肴,他們卻也不動,隻是靜靜的候著,不知在等誰。
而屋舍內的幾桌客人卻是吃的,他們叫了酒菜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些什麼,也不走,銀子倒給的大方。
忙活了好一會兒,得了空的店家自灶台間望出去,隻見這些人神情或狠厲、或剽悍,非同於尋常見著路過此處的百姓。那店家也是有見識的,見其中不少人太陽穴高高隆起,五指負在腿上,指節粗大,分明是會武之人。
那些人相互之間似乎也認識,但彼此之間都繃著,沒有人肯先說話。這麼二十幾個人就這麼幹坐著,聽著浪拍堤岸的浩蕩水波聲,反襯出屋內那幾個客觥籌交錯的聲兒,更嘹亮了。
店家嘿嘿一笑,又循著由頭給那些一動不動的人新添了茶。
屋內一人給自己斟了酒,仰頭喝盡,末了方問身邊之人:“李霖,你說那哥兒會來嗎?”
被喚作李霖的男子約莫三十出頭,一把紙扇輕輕搖著,頗有些氣度:“程九你且看外頭那些菩薩沒,都是等著那小哥兒的,放心罷,定會來的。”
“既然是定了要幫襯的,外頭那些人解決了不是更好?”程九對那水榭上之人似是極為不屑,如此說著話也不將對方放在眼裏。
那屋外之人自是聽到了,道行淺的雙目都染了怒色。
“你不想看看那小哥兒究竟如何能連敗年部數多精銳嗎?再說……”那李霖笑了笑,繼續道,“我倒想看看他究竟如何當得起救世之詞。”
聽他如此也有道理,那程九也就止住了話頭。
也算是這群江湖客坐的住了吧,且看這日頭由當空逐漸落了下來,竟是一個人都沒有離開,唯那程九出去解了個手而已。
眼見著這陽光劃過整片江麵,與程九、李霖同坐一桌的男子終是忍不住開口:“這平白坐了一天,當真無趣的緊。”
他一語未完,就見李霖揮著扇柄的手一頓,然後耳朵也一動。這才聽得有個低沉的腳步聲音傳了過來——這聲音尚遠,遠的連來人都未見著,但其響頓挫,聚若有形、散如無物,遙遙傳來直砸入眾人耳畔。
水榭內外,人人心下不由得緊了緊,莫非是那人來了?
隻李霖與程久不動聲色的互相望了一眼,他倆似是多年老友,眼神間已有問答——
“是他?”
“不像,聽聞那哥兒使得青鋒劍,走的俊疾風,不像能踏出這麼重步子的人。”
他們再往那聲音來源去望,就見一人踩著斜陽走近,分明人是走來的,那步子也未見邁得多狠,隻是每一腳下去,再抬起來就印著來人的鞋印,這分明就是“遏飛內力,通銘之氣”,莫非來人——
李霖眼亮,看清了對方模樣——對方舉止灑脫,目光精華內蘊,顴骨處隱約刻一字,確實是個人物。
果然,來者就是受八季所邀,前來赴會的李遏飛。
李遏飛信步入店,目光往眾人臉上一掠。店中皆是高手,被這隨意掃了一眼後,都覺心中一寒,為首一人迫不住壓力,起身抱拳道:“李大俠,在下大理寺陳堅弟子周子風。”
後者瞧了他一眼:“我不是找你。”
周子風就稍稍放了心。那程久卻皺起了眉頭,鄉村野店容不下他這座大神,既不是衝大理寺來,莫非他是衝那抗敵小哥來的?
李霖也是目光轉憂,他與程久和其他幾個江湖人確實收到了消息朝廷要將那少年擊殺於荒村之中,這才想趕來相助,隻是他沒料到朝廷竟會請動李遏飛這等高手,這下情勢卻是急轉直下了。
李遏飛行走江湖,是穩紮穩打的內家功力,一拳一掌都無虛言,他一掌成名的遏飛真氣厚實成形,連那百八十斤重的牛都能一掌劈翻,江湖上隻怕唯年老大秦赫能與之相抗了。這樣闖出來的名頭分量極重,眾人隨著他隨意落座,都覺得巨石壓心,喘不過氣來。
程久斟酌了許久,眼見那明媚驕陽變作了垂日,就想開口,卻被李霖以眼止住了。他衝老友望去,卻發現對方嘴角帶笑目光冰冷,似是告訴他來者不善。
原本寧靜的江湖水,似是被來人攪動,變得暗潮洶湧,見不著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