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眉間雪(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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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兮頓了頓:“告訴你無妨。”話落走近蕭玥,以僅二人可聞的聲音繼續道,“我生來就沒有父親,母親帶著我四處漂泊……”
二十輪春秋之前,江南有戲子名喚連舟,才貌雙絕,名滿天下,世間癡情男兒無數,她卻獨獨看上了一個落魄文人,她喚他阿南,他喚她連兒,他們就在那座戲樓後的幽幽庭院裏,日日吟詩作畫,賞花聽雨,笑談人生暢意風情,你儂我儂,羨煞眾人。
後來,他終於高中,應召前去京城上任,臨走時,她已有孕在身。
他承諾,待一切安定下來,他定紅妝十裏相迎,她便是信了這樣一句本不該信的承諾,忍受著世人的唾罵,堅持生下孩子。嬰兒落地,取名南兮,可她辛辛苦苦等來的,卻是他已成親的消息,她不知他娶的是哪個世家的閨秀,抑或是哪位官員的千金,甚至可能是皇親國戚,她都不知道,她隻知道,他不要她了。
生下孩子後,她百病纏身,心涼了,她隻能懷著滿心的失望,抱著不足周月的南兮,自此淪落天涯。
鉛華不再,她帶著孩子艱難求生,七載後,她終於沒能支撐住早已殘破不堪的身軀,赫然病倒。
小小南兮沿街乞討,隻為了湊足錢給母親買藥,某一天,有華麗官轎打馬走過街頭,南兮鼓足勇氣上前,長隊停留,領馬之人本欲施舍些銀兩,卻被轎裏傳出的一聲不耐的嗬斥止了動作,轎邊的一名仆人上前來,二話不說,一腳揣在小南兮的心口上,破口大罵,臭要飯的,擋道誤了相爺覲見的時辰,你就是有十個頭都抵不回來。
當時駐足百姓無數,卻無一人敢上前拉起躺倒於地不停抽搐的南兮,幼小的自尊心在眾目睽睽之下,就這麼被無情地踐踏了,被踐踏的鮮血淋漓,潰不成形。
南兮是恨的,為官無情之人,她打心底裏看不起,也憤怨。
官隊走過,那剛剛來踹她的仆人,在途徑她身邊時,又踹了一腳,還呸出一口唾沫,就吐在南兮的臉上。
人群寂靜,落針可聞,直到隊伍走遠,百姓無章散去,南兮才踉蹌著起身,從百姓斷斷續續的話裏聽得關鍵。
左相大人,為官三年,權傾朝野。
南兮帶著一腔恨意回到破廟,卻不料打擊緊接而來——母親走了。
連舟就那樣安靜地躺在破舊的佛像旁,嘴角還掛著一道刺眼的血線。
她走了,走時,南兮不在。
再後來,南兮便幾經輾轉,落居梳樓,這一居,就是十三年,靠著母親生前留下的絕唱《連舟祭》,一曲名動天下。
這本是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故事,可真發生在自己的身上,南兮如何都不能接受。
蕭玥聽她講述完,閉上眼睛,似認命般。
“所以,你是來複仇的?”
“你可以這麼認為。”
“哈哈,真是可笑!”蕭玥唰地拔劍指向南兮,“若真算起來,我左相府的仆人魚肉過的百姓又何止你一人,來毀我們蕭家的,怎麼就偏偏是你?!”
“因為我是南兮。”
“好,南兮,你不是別人,你是南兮……”
南兮頓了頓,又道:“蕭玥,不妨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蕭玥本想拒絕,可話到了嘴邊,終被那可恥的欲望吞噬。
“你我,身體裏流著一半一樣的血。”
“你……”說什麼?!
蕭玥的表情,已非震驚二字可以形容。
“蕭謂,本叫蕭謂南。”
且說那個落魄文人,就是蕭謂,他金榜題名後,不日便娶了皇後的妹妹為妻,也就是蕭玥的生母,成親不到兩月便有了蕭玥,隻可惜紅顏命薄,十月懷胎,到頭來因難產去世,蕭謂官拜丞相後又續娶了數房,始終無一有所出。
而且他終究,沒能記起那被他遺忘的戲子連舟。
“如此算來,你還是我的弟弟。”
“嗬,嗬嗬……”蕭玥手一鬆,長劍落地,落地的聲音都諷刺無比,他苦笑道,“如今,你可算雪恥了啊……”
最可恨的是,他竟然那麼喜歡她……殊不知,他在這裏癡情如斯,人家早就謀劃著怎麼教你生不如死。
南兮負手而立,神色不見一絲波動。
她的確是雪恥了,她就是要蕭謂死,要他滿含恨意的死。
這人,對不起她的母親,更不配做她的父親。
“你喜歡季未嵐,可對?”話題陡轉,蕭玥破天荒地問出這麼一句,這是他埋在心底許久都沒敢問出口的一個結。
南兮眸光一閃,做著蕭玥意料之中的沉默。
“那我在你眼裏,算是什麼?!”吼出的聲音到最後,幾欲撕裂喉嚨。
“路人。”和人世間的過客。
蕭玥不出聲了。
“不日前,你說過,無論我送你什麼,你都喜歡,”南兮平靜地陳述這個事實,“今日這些,就是我真正要送的。”
木葉飄零,鋪滿庭院,而那身著紫衣之人,就在這頹敗的庭院裏,蒼白地笑了起來,笑得越來越放肆,又越來越無力。
直到最後,再笑不出聲音,惟剩眼角滑下的幾滴清淚,訴說著主人的沉重的心傷。
“言聿,就是現在。”即墨一掌拍到言聿的背上,“接住蕭玥流下的一滴眼淚,打到南兮的眉心處!”
言聿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掌嚇得不輕,疼的齜牙咧嘴,來不及顧及太多,趕忙先辦好正事。
微微動幾下手指,便輕鬆搞定一切。
另邊廂,南兮突然一個不穩,踉蹌著後退了一步,下意識地伸手扶額,又摸不出個所以然,卻總覺得怪怪的,卻又說不出來哪裏怪。
南兮倏地看向四周,言聿被這銳利的目光又嚇了一跳,噌的現回原形縮進即墨懷裏。
即墨閉眼,心道你個沒出息的小妖精。
言聿還來不及拂去那個眼神帶來的陰影,底下局麵再次發生改變。
大批禁衛軍頃刻之間圍滿整座庭院,將對峙的二人死死地鎖在中間,為首的一個禁衛手裏帶來一道明黃的卷帛,當著二人的麵打開宣讀完畢,末了諷刺一笑,揮了一下手,有人從他身後帶上來一個人。
言聿頓時瞪圓了雙眼,崔管家?他何時消失的?怎的這個時候以這樣的方式出現?
不同於言聿,即墨一臉了然,他就知道,北辰動作不會太慢,且如此看來,北辰想除去的,該是左相一脈。
然後,禁衛軍動手,左相府的護衛也橫空出現,兩方人員打成一片,局勢尤為混亂!
蕭玥融入戰鬥,渾身都是不甘的戾氣,劍法淩厲無比,劍梢上不停淌下的鮮血彰顯著主人的狠絕,又似在訴說著主人生前最後的輝煌。
那場血戰,言聿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反正,蕭玥最後敗了,渾身浴血站在遍地橫屍中,筋疲力盡地丟掉劍,任殺不完的禁衛軍一擁而上將他押走,言聿隻看到這裏,便被詩詩帶走去追那個不知何時消失的南兮。
言聿一路跟著即墨尋得的蛛絲馬跡走,終來到一條江邊,看著江岸上的景色,言聿震驚的嘴巴能塞進去一個鵝蛋,還綽綽有餘。
岸上,散落著那件熟悉的紅色披風和一雙紅鞋,底下是江水濤濤滾滾不絕,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那個人最終做了什麼選擇。
涼風那個吹,水花那個響,呼啦啦的讓言聿忽然生出一股悲壯來。
即墨眯了眯眼,一言不發轉身離開,言聿看看即墨,將自己的嘴合上,也難得沉默的跟著即墨進入樹林。
不出多久,禁衛軍追來,看到江邊的場景,齊齊搖搖頭,退了回去,順便將那人的遺物一並帶走。
漫步在叢林裏,言聿終是沒有忍住。
“詩詩,南兮不會真的跳江了吧?難道說她的事情辦完了,便真的生無可戀了?”
即墨一直在思索,聽得這話方停下腳步。
“她不會死的這麼決絕。”
“詩詩的意思是,南兮還活著?!”
“一定還活著。我仔細想了想,剛才一路上微乎其微卻足以令人發現的痕跡,倒像是南兮刻意留下的。”
“是留給那些禁衛軍?”
“對。”除了他們還能有誰?
蕭玥弑父,南兮是罪魁禍首,若按國法定罪,南兮怎麼著都是一個死字。
即墨轉身,繼續前行,隻是方向已然更改。
“詩詩,崔管家又是怎麼回事?”
即墨頓了頓,才繼續道:
“在他意識混沌時,右相府的暗衛不著痕跡地將他帶走,他應該是被帶到皇帝跟前,爾後悉數指出了蕭玥的罪行。
“他這個活證人在此,蕭玥犯下的滔天罪孽,任誰都包庇不了。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左相又權力過大,位高震主,北辰怎麼可能長容他。
“如今大好時機出現,又鐵證如山,北辰不會白白扔掉這團肥肉。
“而那個崔管家,或許依舊中著邪,才會在上報蕭玥之罪時絲毫不留情麵,聖旨下達也快速至極。
“宣讀聖旨時,你我都沒聽清讀了什麼,蕭玥的死罪是板上釘釘了。當然,這些都隻是我的猜測,蕭家,確實是身敗名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