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晚推門而入的時候，少年已沐浴完畢，換上了一套嶄新的衣服，頭發高高束起，一身華衣襯得整個人更加俊美。伊晚微笑，仿佛透過他看到了一個許久未見的故人。
    “主人，”他謙恭地低頭，將臉埋下，看不清神情。
    伊晚淡掃一眼他緊張而不自然握緊的手，揚聲道，“出來吧。”
    幾聲輕響自屏風後響起，隨後走出一個婦人。她著一身青衣，青絲挽起隻用一支雲簪修飾，麵容嫻靜姣好，但嘴角眉梢俱有細細的紋路，兩鬢似乎也有些斑駁了。她應當不過三十歲卻早生華發，是什麼讓她變成如此呢？
    女子優雅地向伊晚走來，娉娉向伊晚行禮道，“奴婢見過主人。”
    伊晚揮手讓她起身後說：“主人！不敢當，恐怕該是伊晚叫你一聲大嫂吧！”
    女子平靜的臉霎時布滿驚訝，抬頭間全然沒有方才的風儀氣度，但很快就恢複了平靜，有些感喟道，“冥沒說錯，他的確有個天下無雙的好妹子。”
    冥——是大哥的名字。
    女子轉身招來一旁沉默佇立的少年說：“天兒，來見你姑姑。”
    少年提步上前，一甩衣袖，恭敬地向伊晚叩拜，“天問見過姑姑。”
    “恩，起來吧。”伊晚淡淡開口，心中卻是喜歡這個舉止頗有風度的少年，不掩讚歎。但很快，她將目光再度投向天問的母親——凝嫋兒，開口問道，“兔兔之事，是你所為？”
    “是，”沒有些許遲疑，凝嫋兒仰麵回答，原本淡雅的臉在那一刻竟有種報複的快感。
    “原因。”
    “她冒犯了主人，這是應有的下場。”凝嫋兒再度謙卑地垂首，除去了麵上所有的表情。
    “僅僅如此麼？”伊晚的語氣未變，目光直視凝嫋兒，似是懷疑，又似什麼都沒有。
    受不了伊晚這似能洞察一切的探究目光，凝嫋兒終了又是抬首，麵上褪去原先所有的矜持偽裝，“原因？你竟問原因？當初是誰滅澤丘讓數十萬百姓無家可歸，讓妻子沒丈夫，孩子沒雙親，是誰盡屠皇室，至今仍在追殺餘孽。是他們，無妄的人。他們是仇人就該死。他們殺你兄長屠你父母滅你國家，讓你從高堂跌落凡塵。你不僅不盡快施行“滅天”，卻與他們的兩位王爺攪在一起。而今我出手，你竟還向我問原因麼？”
    伊晚凝視凝嫋兒原本美若梨花的素顏因仇恨而變得猙獰可憎，嘴角眉梢的細紋越發分明，心中一陣歎息。她說，“大嫂……仇恨隻能傷人傷己，我的身份讓我不得已背負這些，你何苦？！還有天問……”語未畢，伊晚的麵色驟然轉冷，“在我叫你大嫂的時候，還請你注意自己的身份，我不那麼喜歡別人在我麵前大聲吵鬧。”
    凝嫋兒為伊晚瞬間的氣勢所攝，囁嚅不能語。伊晚見她神色稍平，便放緩了語調：“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大嫂，你與大哥是在嶺南的夏季初識吧，當初他給我的描述便是這樣的一副情景，你真的願意讓他見到你現金的這副模樣麼？”伊晚說著，腦中浮現出那天冥仰望天空時有些眷戀不舍的眼神，知道他究竟是為了什麼而留戀這般創痍的世界。
    凝嫋兒一震，旋即自嘲道，“是啊，要怎樣見他。他說最喜我淡雅的模樣，現金的我如何見他。”說著說著眼淚流了下來，緊接著是止不住的咳嗽。
    伊晚將手指搭上她的脈，神色一變，不可置信地看向她，“肺癆？”
    “是！”凝嫋兒利落地回答，麵上沒有任何將死之人的淒婉，反而浮動著某些期待的神色。
    伊晚收回手，心下明了。她的病已有數年，但方才觀其麵色竟絲毫無異，應是多年食用某些藥物抑製。隻是這類藥雖有神效，但對人的身體卻是有害。凝嫋兒本就有限的生命在這些藥物的作用下已無幾日可活。
    凝嫋兒輕抬首，臉上又是初見時的寧靜詳和，竟隱隱有一種聖潔的光，“主人，我自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隻希望你在我去後，替我照顧天兒，讓他助你一臂之力為自己的父親報仇。”
    伊晚無言，轉身走了出去，不再去看那因仇恨的交織而過早枯萎的麵容，還有身旁那太過平靜與年齡不符的目光。
    伊晚走後很久，天問的目光仍是沒有收回。見他這般模樣，凝嫋兒淺笑，一種溫情向周圍蕩漾。
    三日後，凝嫋兒在家中含笑閉上了那雙曾經顧盼生輝的眸子，溫和而幸福。
    天問隻是靜靜地守在她身邊，麵上什麼波瀾也沒有，除了初見時他眼中的諸多神色，伊晚再未從這個僅十六歲的少年身上看到一絲多餘的表情。他始終是平靜的，這一點，和伊晚很像。
    “她走了。”伊晚淡淡開口，分不出喜怒。
    “我知道。”同樣平靜的聲調，似不帶一絲情緒。
    “她是你母親。”——你不當這般平靜。
    “我知道。隻是早點離開也是她所期盼的吧。既是她的心中所願，我也就不必滿懷悲苦了呢。不是嗎？姑姑。”
    伊晚一時呆楞，自己有多久沒有一個親人的陪伴了？姑姑，多麼溫暖的一個字眼。
    “你母親讓我照顧你，”伊晚點了一束香，向凝嫋兒祭拜。
    “這我當然知道。你要怎麼安排我？去‘滅天’還是‘辟邪’？”天問無所謂地問道。
    “去秦欏。”伊晚的答案完全出乎了天問的預料，他本以為她會如他的母親一樣，教唆他如何報仇，一心把自己培養成殺人工具。
    “為什麼？我沒資格去‘滅天’或‘辟邪’麼？那麼就來指點下我如何？天兒很好奇姑姑當初在武林大會上是怎樣的風采了。”
    “不是沒資格，而是沒必要。我不需要殺人的利器，隻須為我所用的人。你去秦欏，我有任務給你。”
    天問譏諷地一笑，原來還是利用。她們——世界上最親的兩個女子，終究隻是為了利用。
    “其實，”輕忽飄渺的聲音再次響起，似三月間飛雪的柳絮，“若你無願複仇，漠北是個好地方，遠離紛爭，你可以一直平靜地生活。若你想回來，我會帶你回家。”
    “帶你回家”四個字若一記驚雷響徹天問的腦海，他甚至以為是自己的幻聽。但伊晚的嘴角是那樣柔和，讓人不禁沉溺其中。她真的說過那句話麼？天問悄然自問，目光灼灼地盯著伊晚，心中卻瞬間作出一個決定
    ——將我的一生奉獻給眼前微笑的女子——我的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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