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藤花第二十章
    藤花舊館
    憑窗而立，對月橫笛，衣帶當風，縹緲如仙。
    任誰見了，都會有一種眼前之人隨時便要飄然升騰，乘風歸去的錯覺。
    塔矢行洋進入和室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
    笛聲纏綿幽致，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突然，笛聲止住。月光下銀白色的人兒緩緩轉過身來，絕美的麵容上依稀帶著一抹溫柔的淡淡微笑。
    “好不容易才把光哄睡了，真是比小孩子還要麻煩……”
    “他是真的害怕。”低低地應了一句，塔矢行洋在棋盤邊坐下。
    清麗絕俗的麵容上閃過一絲恍惚，紫眸中隨即展露溫柔的神采，嘴角噙著淺笑：“今天晚上，我不想再下棋。”
    “佐為，你是什麼人？”
    單刀直入的問題讓他有一刹那的微愕，但驚訝隻是一閃之間，快得幾乎毫無痕跡。放下手中長笛，佐為微微一笑，轉頭麵對那雙深沉而執著的眼眸，淡淡地開口了：“為了圍棋而存在的，千年的孤魂吧。”看著塔矢行洋，那一臉的沉靜與肅然，令他忍不住歎息一聲：“但是因為光，我的生命有了新的意義。把對‘神之一手’的執著與追求傳下去，也是把棋士對生命的理解與珍愛傳遞下去……這是我，回來的意義。”
    塔矢行洋凝視著他的紫色眼睛，似乎想在他的眼裏找尋更多的答案。“進藤光，是你很重要的人；還有源澤一郎……”
    輕輕在窗口坐下，佐為溫雅地笑了。“重要，不足以說明他們在我生命裏的地位。”折扇輕搖，緩緩地，吐露出從未與任何人分享的心意，“塔矢，光讓我明白，生命是圍棋存在的依托，十九路棋盤上一切的煩惱與快樂，脫離了生命本身便再無意義；而源，是他用自己的生命改變了我的道路，破除了我的執念，是他把我帶回到圍棋的黑白世界，讓我完成神賦予棋士最莊嚴的使命。”伸出雙手，看著如水的月光在掌中流淌，他的嘴角不由流露出一絲朦朧的微笑，“光執著，而源不執著。光執著的，是對圍棋更高境界的渴求；源放下的，是對萬事萬物的強求——其實，他們才是我的老師，是神對我最大的恩賜。”
    ※
    塔矢行洋怔怔地看著月下的佐為。
    曾經以為，自己了解眼前這個帶著自然而然的優雅與高貴的男子。
    一直堅定地認為，棋士之間的了解，棋盤上的交流便已經足夠。所以，知道SAI是一個無拘無束的棋士，知道SAI絕不為一局成敗輸贏所局限，知道SAI已經走出了困擾無數棋士的世俗的目光與名利而全心全意追求著圍棋更高的境界……為了追逐SAI，為了能夠與他匹敵再求一戰，可以放棄已經到手的世俗的一切。
    而眼前的藤原佐為，他的棋，已經不像是凡人一生可以達到的高度，似乎更像是好幾個世紀累積出的智慧。站在他麵前，自己一介凡夫俗子，幾乎如大地仰望高不可攀的星辰。
    當他在月光中訴說他的心路，塔矢行洋突然意識到，其實，也許自己根本沒有觸及到他內心的深處。
    沒有見到SAI之前，自己無法想象出那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但當藤原佐為真正地站在自己麵前，他的存在便好像已經說明了一切。
    但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卻沒有人可以真正了解。
    也許，隻有他選定的，那些真正的神的寵兒……
    日照藤花第二十一章
    圍棋會所。
    塔矢亮安靜地坐在角落裏最常坐的位置上。
    棋盤的對麵，座位上沒有那道熟悉的金色。
    會所裏，沒有眾人熟悉的英俊少年生氣勃勃的笑語。
    像五年前的每一個平常的日子，安靜得……讓人有些絕望似的寂寞。
    北島先生忍不住小聲地問著市河：“進藤那小子怎麼好久都不見人影？少了他，這裏安靜得簡直沒了活氣……”
    是的，少了進藤光的圍棋會所，便真的安靜得隻剩下黑白世界中棋子落下時的噼啪聲。曾經，所有人都希望擁有著這麼一個安靜的世界而不被那叫囂著的少年打攪，現在卻突然發現，其實，這樣一片寂靜中棋子的噼啪聲竟是如此驚心動魄。
    其實，所有人都是那麼願意看到那道金色，仿佛陽光一般的少年總是笑得無憂無慮，看似少年輕狂的言語中透出惟有年輕人才擁有的驕傲和自信——那種生命最本色的生機，可以讓老人恢複青春，可以讓中年人找回活力，而讓與他同齡的年輕人……深深沉迷。
    塔矢亮輕輕歎了一口氣。
    雖然知道進藤手合結束後的必然去向，但自己卻還是暗暗期望著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麵前，展開一如往日地燦爛笑容，說：“塔矢，來一盤吧！”
    所以，固執地等在這裏。
    等到人散，等到茶涼，等到……棋子的冰冷浸入空虛的心……
    ※
    藤花舊館
    “塔矢亮的棋聖戰，是兩天後開始吧？”在棋盤上輕輕落下一子，佐為微笑著問道。
    大大地喝了一口冰涼的果汁，心滿意足的進藤光這才把目光掉轉回了棋盤。“是啊，不過就看他這一星期的手合賽，應該不太麻煩吧。”忍不住哼了兩聲，“王座預選賽肯定要碰到那家夥，正好殺殺他的銳氣……”
    佐為微笑了一下，折扇合起，紫色的眸子閃過一道奇異的光。“光，你有多久沒有和他下棋了？”
    進藤微微一怔，用手搔了搔頭，“呃……大概是再見到你開始吧……”不明白佐為為什麼要問這個，隻是習慣性地纏住了他的手臂，“怎麼了嘛，佐為——”有意拉長的聲音好像小孩子在撒嬌。
    “是啊，你已經近兩個月沒有和他下棋了。”嘴角微微上揚，“光，你再仔細看看這棋局，然後告訴我塔矢的心情。”
    認真地看著棋盤，進藤有些微微的驚訝：“真的啊，佐為，塔矢下得……有點急躁呢。”
    “光，他的心，亂了呢。”
    “什麼？怎麼可能！佐為，他可是塔矢亮呢！是那個機器人的完美典範的塔矢，那個冰山一樣的塔矢五段——”猛地停住口，進藤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頭。佐為笑得眉眼彎彎，正頗有意趣地看著自己，而不知什麼時候倚在門邊的東季繪更是笑得十足算計。
    終於斂起了笑容，佐為的目光有些不同往日的嚴肅。“光，再善於自製的棋士，也隻是一個‘人’而已。”扇子指向庭院中正在與京極透對局的少年，“水穀被人稱為‘第二個塔矢’，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棋力，更是因為他作為院生時的行為處事與塔矢亮幾無二致。嚴格控製著自己的一言一行，每一件事情都力求做到完美，對圍棋堅定地追求而對自己的實力充滿自信和肯定，不允許自己有任何的懷疑和動搖。但是，別忘記了，這樣嚴格地要求自己的人，本身並不一定願意如此。也許長時間的止水無波會讓他們忘記了自己在平靜微笑之外還有著其他情緒，但忘記不是消除。看看現在的水穀，你感覺到有什麼不同了嗎？”
    進藤手心裏已經滿是汗水：“佐為，塔矢他……他也在害怕！他也有擔心，也有緊張，因為他比我還要輸不起，因為他背負著的期望比我還沉重！”懊惱地抱住了頭，“該死的！我居然沒有想到塔矢老師複出對他的影響——”
    佐為微笑了。“棋士是用圍棋來吐露心聲的呢，光！”他親切溫柔的聲音迅速安撫了進藤的自責，“去拉他一把，就像他常對你做的一樣。”
    “是！”一把拽過東季繪，急匆匆地向門口奔去，全不顧庭院裏突然受到驚嚇的年輕人生氣的叫喊，“繪，載我去塔矢的圍棋會所！”
    ※
    今天，都沒有對局。
    還是習慣性地走到會所，習慣性地坐在角落，習慣性地泡上一杯綠茶靜靜地等待……
    這是他昨天對局的棋譜，對手是同樣出身森下門下的伢木六段。輕輕排開棋局，塔矢亮微微有些感歎。進藤光，真的是又變強了呢！從序盤起便一直牢牢掌控住了盤麵局勢，卻沒有任何鬆懈，每一步都走得沉穩紮實，已經不再是那個依靠著靈活多變的幾招新手彌補思考之不足的急躁少年。
    但更讓他吃驚的是，那樣崇拜著佐為的進藤光，竟然沒有在對局裏采用佐為的模式！
    看了藤原佐為對緒方的一局，有多少棋手試圖模仿那種輕靈空玄的棋風！偏偏那個原本最應該緊緊跟循佐為腳步的進藤光，保持著一貫的冷靜、大氣和精妙，就好像一個優秀的舞者絕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舞步——進藤光的棋，就是隻屬於進藤光的圍棋。
    記得父親和藤原佐為說過，必須跳出前人的藩籬，溶入自己的心誌，才可能達到圍棋更高的境界。
    現在的進藤光，已經毫不猶豫地走在了這條艱難但必須走過的道路上。
    而現在的自己，已經分不清是依然走在了他前麵，還是已經被他遠遠地超越。
    不，我不允許自己就這樣向你低頭！
    我的棋，是給你看的！
    ※
    “塔矢已經來了嗎？那再好有沒有了！”
    留著燦爛金色劉海的少年旋風一般衝進了會所大門，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市河小姐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聽那個熟悉的聲音氣魄十足地叫道：“塔矢，來下一盤！”
    “好！”
    雖然是淡淡的、輕輕的回答，也不失平日麵對強勁對手的堅定，卻偏偏泄露出那一刹那的震驚、錯愕與歡喜。
    “有必要笑得那麼開心嗎？”進藤小聲地嘀咕道，“當心一會兒被我殺得哭出來——”
    塔矢亮還沒來得及回答，北島先生已經氣衝衝地吼了回來：“我看這句話應該是留給你自己的才對！”
    進藤笑眯眯地接過市河遞過來的茶杯，隨即拉下了臉。“嗚哇，我真的好害怕……”裝腔作勢唱念俱佳的表演頓時引來一片笑聲。
    塔矢也是微微一笑。進藤光還是那個進藤光，總是輕易地帶給身邊的人快樂。
    “下棋吧！”
    ※
    對局、討論結束後，兩人一同走向地鐵車站。進藤笑嘻嘻地將他的手抓到了手裏，“你真是個冰山一樣的家夥呢！都快到春天了，手還冷得像冰一樣。”
    塔矢沒好氣地甩開了那隻溫暖的手——也甩開了突然襲上心頭的異樣感覺，“現在才十一月份，什麼叫做‘快到春天’？”
    “笨蛋的塔矢……沒聽別人說過麼，‘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無語地看著那笑得十分囂張的少年，心中有些哀歎頭銜棋士的形象已經被一個毫無自覺的家夥破壞無遺。
    “塔矢啊，以後手合結束後就到佐為那裏去下棋啦！”
    突然而來的一本正經的口氣，加上十分認真的提議，塔矢有些震驚地看著眼前的少年。愣了半晌，這才發現兩人正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四目相對，突然沒由來地緋紅了臉，咬了咬下唇，轉身就走。
    進藤這才如夢初醒，急急地追了上去。一把扣住他纖細的手腕，大聲叫道：“塔矢，你到底是同意不同意啊？幹嘛話也不說就走！”
    “你……不是喜歡和佐為下棋嗎？”感覺到那微高於常人的體溫，微微地有些心煩意亂，“你不是，天天……天天都和他對局就好了嗎？那樣還不夠麼？”
    看著那雙閃現著不同以往光芒的幽綠眸子，進藤突然吃吃地笑了起來。“塔矢，你們果然都是別扭的人啊，你和那個小鬼……”頓了一頓，茶色的眸子裏閃過一絲狡黠，“你明明很高興的啊，塔矢。”
    仿佛怕被那笑容刺傷了眼睛一般，塔矢扭過了頭，默不做聲。
    “和佐為的棋是和佐為的棋，和塔矢的棋是和塔矢的棋，不一樣的喲！佐為是老師、是目標，塔矢可是對手、是朋友呢！”陽光般的笑容就這樣映入幽深碧綠的眼眸，“我的對手可是你呢，塔矢亮！”
    對手……朋友！
    塔矢亮是進藤光的朋友！
    笑容，毫無預計地綻放。
    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