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心語 第17章 日照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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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藤花第十八章
藤花舊館
東季繪正心無旁騖地和佐為對局。
進藤從沒有想到,這個成天架笑麵迎人、骨子裏暗藏算計、談笑間將對手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商場巨擘,在圍棋一道上竟也是鑽研精深至斯。
商人的頭腦精明爭勝,一分一毫都絕不放棄,何況這一個,更是天生的經營奇才?
如果東季繪躋身棋壇,隻怕也會掀起滔天巨浪。
進藤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界實在太過狹窄。冠上了天元的頭銜,卻是時時如坐針氈。
前進、前進,化恐懼為勇氣,盡可能地前進。
這是佐為曾經告訴過自己的話:如何去麵對眼前的一切困難與挑戰,如何去實現棋士的價值與尊嚴,如何向著棋士最高遠的目標——堅定地前進。
路,還很遠。
但是,有佐為在身邊,有塔矢在身邊,有一切為了聯係遙遠的過去與將來的棋士在身邊,一起努力地並肩前進……
我,絕不會讓你失望,佐為!
※
源和水穀正在客廳裏打著電腦遊戲。
畢竟還是個孩子,常年的圍棋填滿了水穀寂寞的童年,高強而超越年齡的棋力讓他更沒有知心和玩伴,現在突然有了年齡相仿的源,嬉笑玩鬧之間少年的友誼迅速萌生、成長。
佐為是個溫和而嚴格的老師,也是細心體貼的大哥哥,一身高強的棋力卻沒有半分驕傲的架子。水穀幾乎天天泡在藤花舊館裏,時時得他指點,不過兩個星期棋力已經大有長進。而最崇拜的進藤棋士,也常常同他下棋論道,複盤時精辟獨到的見解也讓他獲益良多。
但那個驕傲的源,卻是他最經常的對手。拋開了畫筆電腦的源,一坐到棋盤前便丟開了首席設計師沉穩嚴謹的大家風度,隨性而多變的棋風和突出的奇兵每每讓他無可奈何地投子認輸。兩人的棋局總是在賭賽,如果水穀輸了,就要陪源玩電腦遊戲——做一個勉強不至於拖人後腿的“搭檔”。
遊戲,本是少年天性。佐為總是微笑著看兩人的棋局,順便阻止進藤的煽風點火。水穀驚訝地發現,其實進藤不過大了自己兩歲有餘,根本還是個愛玩愛鬧的孩子。自己與源玩遊戲時的插嘴和親自動手時的興奮,甚至比源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藤花舊館裏的生活,是快樂的。
※
門鈴聲。
源氣臌臌地看著水穀如蒙大赦般的奪路而逃,穿過庭院直奔大門。難道真的是下手太狠了嗎?不會吧,自己明明已經很照顧這個遊戲白癡了。
一搖三擺地晃到門口,總算明白了為什麼水穀會像塑像一樣僵在那裏了。“是塔矢先生啊!”堆起燦爛的笑容,“快請進來!”一邊扯了扯兀自發呆的水穀,將石化了的塑像重新變成活人。
“佐為在棋室下棋。”源也不多問,隻是笑嘻嘻地在前領路。“三天後就是佐為的處女賽了,那條痞子狐狸在陪他練兵呢!”
塔矢行洋微微一怔。卻見少年已經拉開了棋室的紙門。兩個同樣身著傳統和服的男子相對而坐,正聚精會神地凝視棋盤,而進藤光竟也是一身淡藍色和服安靜跪坐在棋盤邊,臉上顯出微微的焦急神色。
四人安靜地在棋盤四周坐下。
俯身看向棋盤,塔矢行洋微微心驚。棋已經到了官子階段,雖然勝負已經分明,但與佐為對局還能夠支撐到官子階段的,實在少而又少。網絡之上,大抵與他對局的棋手都是中盤便投子認輸,這個看來不過三十歲的青年能夠一直到官子才顯露疲態,實力已經極是驚人。
“我輸了!”東季繪長舒一口氣,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真是太痛快了,不愧是網上的棋神——SAI!不過,比起三年前中盤便被你殺得慘敗,我算是沒白練這兩年。”
佐為微笑了一下,“繪能以如此精神致力黑白之道,也無怪成為商場上不敗的銀門總裁了。”隨即向塔矢行洋欠身行禮,又向塔矢亮頷首示意。東季繪也頷首行禮。
“佐為,如果繪在這裏‘間’,然後接‘長’,可不可能扭轉盤麵?”一直默默盯著棋盤的進藤出聲說道,“還有,佐為的‘粘’的確是妙手,但用‘尖’似乎已經化解黑子在左上的威脅,而且……”抬頭想看佐為的表情,卻突然發現室中多了幾個人,這一嚇倒是不小。“哇”的一聲,竟是很沒形象地向後摔了個四腳朝天。
東季繪哈哈大笑,伸手拉他坐起。“你這觀棋的比我這下棋的還要認真,真是讓我很不好意思啊!”順手揉了揉他的頭發,“明天你有比賽對吧?我這一局對你有幫助吧?”
進藤暗暗感激他輕易地為自己解了圍。坐正後抬頭向塔矢行洋行禮,然後對上了那雙含笑的碧眸,“該恭喜你獲得挑戰權嗎?我看了你的棋譜,真是讓人激動的棋局——這樣你離‘棋聖’就隻差一步了!”
塔矢亮笑了:“就算沒有那個什麼‘史上最年輕的天元’來刺激我,我也一樣會拿到這個頭銜!”
佐為忍不住掩口微笑。兩個孩子真的和好了!紫眸看向塔矢行洋:“你看光的思路如何?”
塔矢行洋微笑了:“那手‘尖’果然是不錯,雖然冒險了一些,進藤君能想到這一步,倒是很符合他的性子。”
佐為隻是點了點頭,隨即看向塔矢亮:“你看如何?”
塔矢亮微微一怔。父親已經肯定了進藤的思路,為什麼佐為還有意地要自己發表意見?但見眾人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身上,也無法多加思索:“‘尖’確實是一步好棋,不過,‘粘’的關鍵用意在於連接下部的這兩塊黑棋之外還威脅中央腹地,‘尖’雖然可以截斷聯係,使其不能相互呼應,但如果白棋跟著‘斷’和‘虎’,還是不能解除白子的危機。”
佐為鼓勵的笑了起來:“非常好。光,你的‘尖’是建立在黑子無法穿透白子在右上的牆這個基礎上的。”折扇輕點,“你看這裏,這裏,還有這裏……”
輕言緩語,溫文從容,引導著四個少年紛紛議論——塔矢行洋靜靜地看著那儒雅的銀發少年指點著棋盤,仿佛山河萬物盡在心中的恢弘大氣隱現在溫和清淺的款款言笑間。
原本是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而來,此刻疑雲盡去,隻餘完全的了然與欽服。
日照藤花第十九章
棋院門前。
雖然離比賽開始還有足足兩個小時,等待已久的人們已經彙集到這裏了。其中大多是著名的高段棋士,棋院甚至因為要求觀戰的人數太多,分發了準入證。
緒方一反穿西裝的習慣,身著“宮蘭本格派”“菊之丸紋”圖案和服,一色藏藍華貴麵料,合身的剪彩,淋漓盡致襯托出這個男人野心勃勃的魅力。
早早到達棋院的緒方正與同出與塔矢門下的蘆原輕聲交談。
他們交談的核心,與所有翹首等待的人們一樣:藤原佐為,一個以高強棋力改變了新初段賽傳統規則的十九歲少年。
東季繪的銀白色勞斯萊司座車緩緩停在了棋院門口。
棋院編輯部的天野主編第一次見到和服盛裝的藤原佐為。
絕美。
這是所有人看到藤原佐為後唯一的想法。
麵對著兩個同樣氣勢逼人的男子,攝影師山城小宮按下快門,悄悄對天野道,“OK,就勉強這樣吧。唉,給人拍照我還從沒緊張成這副樣子的呢。”
天野沒有回答。眼睛盯住了那個從座車駕駛座上出來,緩緩走向自己的青年男子。
東季繪眩目的笑容驟然出現在眼前,山城一時屏住了呼吸。“你很緊張嗎?”俊美的男人輕笑著,“可是我不知道我的屬下會這麼害怕見到自己的上司呢!”
天野深吸一口氣:“銀門之主……”
東季繪頗有雅致地一笑,“我想棋院的支持讚助商裏,應該有我許多屬下吧?是不是啊,天野先生?”指了指與進藤相視微笑的佐為,“棋院一定要記住喲,不要太多的打擾我的朋友,那群如狼似虎而且最擅長無中生有的記者可是我東季繪最不喜歡看到的人……”
幽玄棋室。
走進這個棋室,佐為忍不住深深歎息。
雖然,已經從閉路電視中看過了許多次;雖然,自己也曾隨光來到過這裏,但是今天,卻是自己第一次真正的走進了這棋士的戰場!
第一次來到這裏,就感受到了不一般的氣息。是的,是曆經千年的圍棋的肅殺之氣,是棋盤上飛揚著的棋士靈魂的輪回,是無數在這裏接受洗禮的棋士的追尋與執著——這裏,隻有強者、隻有勝負、隻有圍棋不可更變之道……
輕輕振袖、斂裾,跪坐在十九路棋盤前。
千年的棋局,一時流動心間。
無數的往昔,片刻飛逝眼前。
惟有黑白世界,不變。
惟有棋士之心,不滅。
※
緒方知道,這場對局,意義有多麼深遠。
名為新初段賽,卻是比任何的頭銜賽都更為重要,因為他知道,坐在上位等待挑戰的人其實不是自己,而是他——藤原佐為。
藤原佐為,無人可與之並肩的“棋神”。
等待了兩年,追尋了兩年,那在網絡上驚鴻一瞥的絕世身影,竟化作了坐在自己對麵的銀發少年,是真邪?幻邪?
不可否認的,自己期待與他對局的心情,甚至比塔矢行洋更為迫切。
為了什麼理由?卻是……不可說。
※
幽玄棋室觀棋室。
桑原難得一副笑眯眯的輕鬆表情,讓所有見到的人都是不寒而栗。“緒方十段今天大約是慘了……”
桑原和緒方之間,似乎總有著一股看不見的暗流,這大約是從緒方四年前本因坊戰中,被桑原以似是而非的言語打破心防自亂陣腳而飲恨敗北時開始的。棋壇中幾乎無人不知兩人習慣性的賭賽與競爭,而這一次的新初段賽,更是緒方極力從桑原手中爭取而得來的。
“藤原佐為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新初段的樣子,倒是緒方十段有點撐不住了……”門協有些頭痛似的揉著自己的額角。“伊角,難道說緒方十段竟真的會栽在桑原老師手裏?”
伊角隻是笑了笑,又一次看向正和塔矢行洋小聲交談的桑原本因坊。“比賽還沒有正式開始啊……”自己身邊已經坐滿了年紀相仿的棋士,而森下、芹澤、一柳、座間這些高段棋士的陸續現身更令這觀棋室可以用“群星雲集”來形容。
“進藤!”和穀興奮地大聲喊道,倒是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甫踏入觀棋室的進藤光和塔矢亮兩人身上。“怎麼這麼晚才來啊,進藤?”“你剛剛跑到哪裏去了?”伊角和京極幾乎是同時發問。
進藤光是早就到的了,不過東季繪拉住他重複離家時吩咐的一大堆事情。在走道裏看到了塔矢亮後,東季繪再叮囑了兩句便先行離開,他這才與塔矢一起過來。一進觀棋室,見棋士們聚得難得的整齊,進藤不由笑出聲來。
向幾位前輩見過禮,進藤便開始同年輕棋士們嘻嘻哈哈玩笑起來。觀棋室的氣氛頓時輕鬆了許多。
“水穀,一會兒可要坐到我旁邊來喲!”玩鬧歸玩鬧,該注意的地方進藤卻是半點也不會放漏過。水穀棋力不弱,卻是一貫的孤獨無伴,幾日與他相處,自然知道他不善與人交往。而這種可以讓年輕棋士可以自由交流的機會,進藤自然不會放過。而和穀伊角都是相知甚深的老朋友,對於水穀這般天賦根基皆是極佳的後輩自然也是愛屋及烏了。
塔矢亮隻是安靜地坐在一旁。進藤總是試圖將自己拉入那一群年輕棋士的圈子,自己卻似乎總是讓人失望地孤獨不合群。但是,進藤卻像是最堅韌牢固的紐帶,生生地將自己同那些天性熱情真誠的棋士們連接在了一起。參與他們的遊戲、旅行和瘋狂的購物,塔矢亮知道,沒有進藤的一力護持,除了圍棋什麼都不掛心的自己根本得不到來自同齡人真誠的微笑。
而現在,又有了藤原佐為。溫和的佐為讓所有年輕棋士在敬畏的同時深深喜愛;雖然高強的棋力讓人在他麵前不得不低頭,但光和佐為都是那種天生讓人喜愛願意親近的人。藤花舊館裏指點山河,循循善誘的佐為,才是令光真正依戀的原因吧?
其實,我們都是幸運的。父親的話回響在耳邊。
塔矢亮微微一笑,看向電視屏幕。
棋局,將啟。
※
“是秀策,又不全是……”桑原眯著眼,若有所思地喃喃說道。
莊嚴深邃是網絡上SAI給人最深刻的感覺,強大的棋力、絕妙的招式,便如本因坊秀策重生。而眼前這一盤,藤原佐為的氣勢卻是輕靈悠遠而浩大,竟將秀策棋中隱約的飄逸揮灑發揮到了極致;麵對緒方極度的求勝下的強勢進攻,不動聲色的從容轉折之間,展現出的竟是人所未見的履險如夷和舉重若輕。
塔矢行洋默然不語,落子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圍棋如人生,若想到達反璞歸臻,不滯於外物的境界,需要經過多少痛苦與磨礪?
斂去鋒芒,潤涵萬物,擁有自然渾成的氣度與胸襟,這又需要多少歲月的洗禮與沉澱?
收發自如,應變隨心,超越勝負的執念和世俗的一切禁錮,對於一個棋士,那需要有怎樣純粹的理想與執著?
觀棋室裏的棋士可以說個個都是眼光不凡,所見之局成百上萬者不在少數,而對一代棋聖秀策的棋風,更是多有鑽研,眼前棋局的微妙之處如何看不出來?千錘百煉方能熔鑄而成的非凡氣度,這不過雙十的少年竟如何得來?
觀棋室,一時寂然無聲。
※
“我輸了。”緒方精次終於低下了頭。
這一局,藤原佐為是在用自己的全力來下棋。
看似輕描淡寫的招式,仿佛平淡無奇的落子,波瀾不驚下,卻是千年的深潭。而最為可怕的是,他在極高極遠處,又一次地超越自己,又一次地更加強大,又一次地達到圍棋更高的境界——
也許,這就是藤原佐為,網絡上的SAI,被稱之為“神”的真義所在。
藤原佐為,真的無法戰勝,無法逾越……
※
“謝謝你。”真誠地道謝,佐為輕輕站起身來。
強烈的鎂光燈打在他的身上,讓他幾乎一時看不見任何東西。
然後,燈光被湧進棋室的人們擋住。
然後,聽到嘈雜的聲音中急切的腳步聲。
然後,感到熟悉的溫暖身體撲進自己懷裏。
啊,是光……
“不許你走……不許你像上一次那樣,下完一局好棋就走得無影無蹤……”急迫而慌亂的聲音,帶著哽咽。
擦到和服上、滴到自己手背上的,是光的淚吧?
輕輕歎一口氣,柔聲安撫著擔驚受怕忐忑不安的孩子。
“光,我不會那樣了,真的……”
抬起眼,看見的,卻是塔矢行洋幽深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