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藤花第十章
    “謝謝筱田老師！”恭恭敬敬地鞠過一躬，進藤站在了考場門口。
    雖然隻能看到他的背影，但是，那熟悉的氣息卻還是彌散在空氣中，滿滿的歡喜溢在心頭，笑容不自覺地流露嘴角，而眼中，霧氣盈然。
    隻要回來，一切都好。
    伊角安靜地站在他身邊。兩年了，第一次看到進藤笑得如此真誠，如此滿足，如此幸福，好像把全世界的快樂都擁在了懷裏。職業棋士的進藤光，他的笑容一直像陽光一樣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但身為他的好友，伊角卻能夠感受得到，那笑容裏深深隱藏的一些東西，一些悲傷的、無奈的、落寞的回憶與懷念，就像麵對秀策棋譜時濃得化不開的感情。曾經以為那個單純微笑的進藤已經永遠地離開，卻沒有想到，今天，又看到了當初那個陽光天使一般的少年最明媚的笑容。
    藤原佐為，是進藤非常重要的人。而且，他即將成為職業棋士。
    筱田老師微笑著環視考場，當然，他也看見了進藤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已經為這個執拗的年輕棋士破例，但如果能夠看到這樣的笑容，一切都是值得的。
    而且，藤原佐為，是非常罕見的青年。
    天生的棋士。
    隻有這樣的詞語才能夠形容藤原佐為這個人。
    一生見過了無數棋士，更見過了無數參加職業考試的人，但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給自己這樣強烈而深刻的感覺。
    已經出線了的藤原佐為非常認真地與人對局。對棋局，他的認真與投入從沒有改變。他的眼神分明寫著棋士的執著與追求——向更高更遠處的無盡渴望與堅定的信念。
    那樣的人，才可能下出那樣的棋，才可能改變那些或驕傲或迷茫的孩子。
    那是棋士的氣度與風骨。
    ※
    四十分鍾，對手終於投子認輸。
    在記錄冊上蓋下白星，佐為微笑著走向門口。
    手，一下被握住。
    微笑著摸出手機，給源打過電話，這才與進藤在休息室裏坐下。
    “佐為。”
    “我在這裏，光。”微笑著反握住他的手，“我看到報紙了，你打進了天元賽挑戰倉田厚，這是你第一個頭銜戰，有把握嗎？”
    金色的劉海劃出一道漂亮的閃光，茶色的大眼頓時放射出明亮的光彩，“我當然有。”少年驕傲地回答道，“佐為，我的實力你最清楚的不是嗎？”
    佐為微笑了：“是啊，光已經成長為優秀的棋士了，天元預選賽中連許多高段的棋士都被你挑於馬下，真的很精彩。”
    進藤心中一陣激動：眼前的人，他的讚揚對自己勝過了世界上的一切啊！
    “佐為——”
    “SAI——”
    休息室的門被重重地推開。
    塔矢行洋。
    塔矢亮。
    一前一後，站在門口。
    進藤猛地站了起來。
    ※
    塔矢行洋眼中，閃爍的是不同尋常的光芒。“第兩百四十二手，十八之四，跳。”
    從又一次的震驚中恢複過來，佐為露出平靜如常的微笑。微笑了一下，靜靜地說道，“兩百四十三手，十九之七。”
    身子明顯地一震，塔矢行洋的眼神，由震驚、不可思議漸漸轉向由衷的欽服。“你……終於來了。”緩緩地，塔矢行洋終於開口道。“SAI。”
    “藤原佐為，請多指教。”
    “對局之後，我想了一夜，卻沒有想到還有這一步……”
    轉頭看向窗外的廣場和綠樹，佐為淡淡地道：“如果實戰中你想到的話，認輸的人，是我。官子階段，你不會犯錯，半目之爭，似乎已經成為你我之間的定式。”
    塔矢行洋微微搖頭。無語。
    都是最頂級的棋士，都知道百尺竿頭難進一步，半目之差，便是天地懸殊。
    而藤原佐為，並不在意勝負。
    “我會複出的，藤原佐為。”知道了這一點，塔矢行洋輕輕微笑。“既然你來到了職業棋壇，我又怎麼可以在家安坐？”
    這一回，卻是輪到佐為吃驚變色了。“複出？”看到門口那個猶豫的身影，佐為頓時縮緊了眉頭。他提高了聲音道，“源，你給我解釋清楚！”
    ※
    五人在貴賓休息室裏落座，源一股腦地把賭約告訴了一臉茫然的佐為和進藤。
    “……你的意思是，如果塔矢老師和佐為對局又輸了的話，就要複出？”進藤總算是緩過神來，“你居然瞞著佐為做這種事情！”
    “藤原君原來並不知情？”塔矢行洋緩緩地開口了。
    自知理虧的源轉過了頭悶悶地道：“我隻是說，不會再為他和佐為牽線對局——”
    佐為眉頭依然緊皺：“源，你究竟是怎麼說的？告訴我。”
    “佐為你……我，我……”咬了咬牙，“我說，除了職業棋手，你再不和其他人下棋，以後也再不上網，從此消失在網絡上！”
    輕輕揉了揉眉頭，“為什麼？”
    “你知道你的身體——職業棋士是很辛苦的，也不可能老是在網上下棋。”
    “還有呢？”冷靜的聲音，平淡的語調，但沉重的壓力已經讓每一個人都能夠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強大氣勢，幾乎被這氣勢壓倒。
    但，源反而猛地揚起了頭：“佐為，你是為了什麼才留在了這個世界上？！你是為了什麼而活著？”少年的聲音突然有了足以與他抗衡的驚人力量，“我不以為你一個人就可以創造完美的對局——沒有對手的藤原佐為，就算進入了職業棋壇又有什麼意義？！除了塔矢行洋，還有誰當得起你的敵手？我不想看到，你孤孤單單一個人坐在棋盤前麵想象著與那個人的對戰！”
    激昂的聲音，回蕩在不大的空間。
    一室寂靜。
    打破了沉默。“源，謝謝你。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握住了少年的手，佐為微笑著溫言說道。“是的，棋，是兩個人下的。”
    與塔矢行洋相視一笑，默契，已然在心。
    ※
    “大師賽的揭幕戰，是日本的緒方精次對韓國的安在旭。”塔矢行洋插話道。
    看著進藤與源之間的火花四射，佐為輕歎了一口氣，隨即向塔矢行洋抱歉似的微笑一下，“源說話做事不知分寸，賭約的事，真是失禮了。”
    “源君和當年的進藤君非常相像，他也是棋士嗎？”
    輕輕搖了搖頭，“不，源不是棋士，也不會做棋士。雖然，他的天資和棋力，不在光之下。”
    塔矢行洋和塔矢亮都是一驚。塔矢忍不住看向正與進藤鬥口的源，他竟然能夠得到藤原佐為如此評價！“為什麼？為什麼他不做棋士？”
    佐為微笑了：“因為，他的心，不屬於圍棋。”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我現在能夠站在這裏，能夠用自己的手指捏起棋子下棋，能夠有勇氣麵對曾經的一切，是因為源。源，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抬起頭來，目光直對上塔矢亮，“光並不知道源的事情，更不知道這兩年我的信息，所以，不要怪光。”
    那目光中隱隱透出的王者威嚴竟然比父親更為深厚！塔矢心頭一跳，連忙應道，“是！”
    ‘還有，塔矢行洋，請為我保存SAI的秘密，直到職業考試結束。”
    “為什麼？”
    “有一個孩子，他還有一場關鍵的考試。我不希望我的身份影響了他對局時的心情”。
    塔矢行洋頷首微笑。“可以。是那個院生，水穀哲也嗎？”源曾經說SAI在職業棋壇等著自己，所以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職業考試，“藤原佐為”的名字讓他趕到了這裏。而所有可能入段的人，他都已經記在了腦海裏。水穀哲也，與田中茂一同是三敗，必須進行加試才能決定命運。對於這些孩子，SAI也是同屆考生的消息，確實太過刺激了。
    佐為微笑了一下，隨即輕歎了一口氣。水穀還是受到影響了，自己和光的重逢，光對自己的態度，已經改變了太多人的心情……
    ※
    “我最討厭圍棋了！”
    “你說什麼！”
    所幸他們所在的是會場的最角落，以塔矢行洋身體健康為由謝絕了眾人打攪，他們才能夠從容談話而不引起眾人注意。但是現在，已經有目光向這邊射來。
    佐為輕歎一聲，知道源又一次激怒了光。伸手用棋盤將兩人隔開，他知道，不用圍棋，就根本無法平撫兩人的氣焰。
    塔矢亮眼睛閃過一道光芒。
    佐為微笑了。塔矢行洋卻是無奈地歎氣。盛怒之下的源和進藤都沒有注意到，導火索是什麼人點燃的。
    實力能夠與進藤不相上下，也就能夠與塔矢亮並駕齊驅。
    塔矢亮隻承認進藤光。
    ※
    主席台巨大的演示棋盤上，緒方和安在旭激烈拚殺。
    會場角落的一方棋盤上，兩個少年在殊死搏鬥。
    進藤和源的棋局雖然隻過了十餘分鍾，然而，兩人從一開始即落子如飛。棋盤的一整個角已布滿密匝匝一塊棋，那正是戰場的中心。
    “‘雪崩’……”塔矢喃喃地道。“走‘雪崩’竟然如平地……”
    又看了片刻，塔矢行洋臉色已是鄭重非常，轉向那雙清亮的紫色眸子，壓低了聲音，“這樣高難度的定石，竟在這兩個孩子手裏走了出來，而且還是以快棋的形式……我實在沒有想到。源，確實是有不輸於進藤的實力。”隨即露出的，竟是極其歎惋的表情。
    佐為淡淡一笑：“兩個都是好勝心極強的孩子，用‘雪崩定石’其實很考驗他們呢。這一局，無論勝負，對他們的成長都是有利無害的。”他微笑著指向棋盤，比出了兩跟手指，“你看如何，塔矢？”
    塔矢亮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卻是搖頭不語。兩人落子如飛，騰挪縱躍，盤麵複雜無比，雖然已經看到了大致結局，自己卻幾乎根本無法計算目數。
    看到他慢慢低垂下頭，塔矢行洋微笑搖頭，撫上了兒子的肩。
    “我輸了……兩目？”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怎麼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雖然得意，但拚盡全力的進藤聲音也低了許多。
    “佐為，這……是不是就是你說的，棋士的執著？”低低的聲音，卻是清晰無比。
    微笑一下，佐為伸手撫上他的頭發，“光是我的學生。”
    “棋士的執念……真是讓人無可奈何。”泄氣皮球般地趴在了棋盤上，“我認輸了，進藤！”
    揚起臉迎向那雙熟悉的眼眸：“佐為！”
    同樣微笑著撫上他的發，“天元戰，你會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