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三《伽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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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南香(異香)
胡琴吱吱呀呀地響,穿過土砌胡同的那棟厚實牆壁,一直傳到弄堂的盡頭。
端頭是棟頗有年頭的白色二層洋房,業主是位做外貿的生意人,姓曹,房子住了三口人。
曹齡玉扶著扶梯站在梯子口,一身白色長紗洋裙,精心裝飾的公主頭,同色係白發帶側係如黑緞的發髻上,半啟的窗外一陣和風吹來,卷起玲玉可愛的卷發。風中,總是雜伴著異樣香氣……
她這樣的站法是個習慣,她母親以前的說法是:“瞧這活脫的孔雀一隻!”現在不這樣說了,而是:“瞧這張臉,像座死硬的雕塑,又冷又硬!”玲玉的臉,真的很蒼白,但那種蒼白中卻透著一股子纖細的風情,很神秘的美感。不過,下人們不太認可曹家獨女的這種氣色,都悄悄道:可惜了這一張標致的臉蛋。
那的確是句嘲諷,因為曹家人都很詭異。
炎夏實在令人發慌,外麵的天似下火。
下午三點一刻鍾,門鈴準時響起。下人便知那是小姐等候多時的家庭教師張先生來了。
他是個老實的讀書人,一骨子讀書人特有冷書香,在有錢的人眼中,那卻叫窮酸。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外貌,那模樣,連曹夫人看見了也要驚訝——實在太像玲玉的父親曹國文。若非年齡身份擺在那兒,還真要當曹國文有個孿生兄弟。
張先生拂了拂一身風塵,走上了玲玉不久前站過的木製樓梯,伴著吱吱因年久未修的踩梯聲去她的房間。門尚未推開,便已聽見門後老式留聲機響,是首正被唱紅的英文翻唱。變調的嗓音通過金屬的機械,流溢在失落的歲月時光中,有中滄桑的味道。
張先生笑道:“不好吧,又聽這種曲子?”
裏麵的玲玉果然正自行其樂地學著上次看電影片子裏學來的社交場麵,攬著空蕩的位子,假設被人帶著腳步,旋轉著跳舞。白色洋裙揚翻時,如一層又一層波浪蕩開,華麗又魅惑,看得張先生一陣臉紅。
“言,我要你摟著我的腰,一起跳!”玲玉嘟著唇,撒嬌道。
張先生忙不迭合上門。“小點聲,你不怕你母親聽到?”
玲玉眨眨眼,吻了吻那雙熟悉至極的黑眸,喃喃道:“怕什麼——她早知道我們的事了——嗬、嗬,她一向最不糊塗——她清楚得很!”玲玉一向愛歇斯底裏,張先生知道她又犯老毛病了,拍哄:“好,我陪你跳完,便去學習。”
“我答應你——才怪呢!”玲玉大聲笑了起來,一直傳入二樓的另一端,久久回蕩。
之後,整整一下午,嚇人們都聽到留聲機一次又一次重複換曲……
夜落了,門鈴再次響起,下人們知道這一次是主人回家,相迎的態度及速度明顯不同。
曹國文進門一聽便皺眉問:“夫人可在家?”
“在,已經在房裏躺了一天不肯下床,怕是又病了——”
曹國文沒理會下人的話,而是徑自開了女兒的門。張先生打了招呼寒暄幾句後便匆匆離去。
玲玉側依在窗戶的花玻璃上,貼著臉,看著台燈反射倒映出的曹國文,冷玻璃的沁涼悄悄滲入心裏。
尚未關掉的留聲機依舊一拍一節地細細唱,流溢一室風情百轉。玲玉忽道:“要下雨了呢。“
曹國文輕合門扉,也走至窗邊。
“你不該這樣。”
玲玉水眸一眨,裏麵閃爍著什麼。她眼裏的東西世上僅有兩個人看得懂:一個是她自己;一個是她鏡子中的影子——她的秘密,那個心事,隻有她自己明白得。
“我不該怎樣?”
“氣你母親。”曹國文隨之一起看向花玻璃,與玲玉一樣的神情,看的卻是她。“我已經夠對不起她了,咱們——你……不能……”
“不能什麼?”玲玉一跺腳,淒然一笑。
“我偏要、偏要!我與言的事——她明白的,我愛的是——”
“我明兒就辭了他!”曹國文變了臉色。
玲玉冷抽口氣,猛地側首,死死地盯著父親的臉——那張臉,中氣十足,微挑的劍眉,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那張臉,與方才伴她跳舞歡笑的一個模樣——那張臉,卻是伴了她二十幾年,刻滿風霜,已顯老氣的男人臉。
那張臉,是個夢魘!
“就這麼……說不得嗎?”愛一個人,為何不能說?“她早就知道的!她——”玲玉微紅了眼。曹國文方要回嘴,驟然聽到門外傳來的細碎步子聲。“小聲,你母親來了。”
玲玉一怔,以袖拭了拭紅潤的眼眶,吸了吸鼻子。門響了幾下後走入一位一身病態的婦女。微腫的身形,不健康的膚色——一樣慘白的嚇人。
她就是玲玉母親趙曹氏,曹國文的妻。
“吃飯了。”趙曹氏是個大家閨秀,極傳統的女人,因此她不是曹國文能帶出去應酬的交際花,很令人驚疑如此的一個女人,是如何養出開放摩登如玲玉的女兒。
曹國文應了一聲,徑自離開。玲玉猶站在那裏,白著臉看著趙曹氏,如一尊雕塑般的鬼。
一轉眼。梅雨纏綿了三個月,玲玉開始在弄趟裏徘徊,有時抬眼,便一定會看見總是一身子舊式清旗的趙曹氏躲在簾子後向下瞅,看著她。
張先生不來了,玲玉知道曹國文真的辭了他。但她意外的沒有鬧。
一次,玲玉瞧見了曹國文回家時所乘的車,本想上去打招呼,卻發現了他身邊妖嬈美豔的交際花。下了車的曹國文也看到了玲玉,一時不知如何反應,怔站在了濕胡同口。
玲玉白著臉淒淒一笑,哭喊著跑回家。
這一氣非同小可,半個月都使玲玉下不來床。趙曹氏成夜守在女兒床邊,不時落淚。
這夜,昏昏欲睡之際,玲玉發現了悄悄走入的曹國文。他坐在已回房睡去的妻坐過的地方,瞬也不瞬地看著輕合著雙眸的玲玉。他伸出手,輕撫女兒的秀麗容顏,想起了這一張臉的變化。
她是他生命的延續,從她尚在母親腹中時他便愛著她,他想要給她所有快樂——他與她親密無間——親密!那正是個悲劇!一切隻因他們親密的太不似父女了。何曾幾時,這份愛也會變質。
曹國文似發現什麼,微微一動。玲玉卻猛地睜開了眼,抱著他的脖子大聲哭起來。
“你說——”她嘶喊著,“你在外麵有多少個女人!你、你對得起誰?她嗎?還是……我。”
曹國文嚇了一跳,匆忙要推開,卻觸摸到了玲玉年輕勻稱充滿婀娜的身軀——那日日夜夜他所渴求的……
他低吟一聲,痛苦萬分,夾雜著數不盡的隱忍——他不能,她可是他的骨血,他生命的延續……
曹國文推開玲玉,大口喘息著別開首。
玲玉呆了呆,看見了床閣子櫃子的鏡——那裏麵,有著另一個自己——那個瘋了的自己,鬼一樣的女人。
“為什麼——”玲玉出的喊了一聲,“天啊!”她埋首哭泣,肩膀顫動著。
門外一聲跌倒,曹國文忙不迭近於慌張失措地拉開門,趙曹氏一張無血色的臉出現。
“你……”曹國文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麼,這個是他妻的女人,究竟一直看透了他多少?他的心在顫。
反複回首看著身前身後,門內門外兩個曹家女人——她們,會逼瘋他!
“哈——”他冷笑出聲,有著幾分狂亂。“鬼!一家子的鬼!”
玲玉驚恐地張大眼,淚珠不住打轉。她知道,他要走了——終於要離開了。他這一次……是絕計不會再回來了。她知道!
趙曹氏沒有攔著丈夫,任樓下一陣急步後響起巨大的摔門聲。玲玉傻笑幾下,發絲粘著汗水垂遮著蒼白麵孔的,空氣中傳來異樣媚惑的香味——她想起了母親常燃的伽南香,昏沉的午後,一室的煙霧,她在父親複雜的目光下旋轉著自己得意的白色小洋裙,滿意地看到門縫後母親慘白的臉。
她以一個女人的身份,奪走了那個男人所有的目光!
“天——”玲玉抱頭大叫。“我做了什麼,我做了什麼,我做了什麼——”
趙曹氏扶著門,哀傷地看著床上狂叫的女兒。
她明白,從來都明白得清清楚楚。
曹國文從未愛過她,新婚時便嫌她木訥,總是在外麵花天酒地,而有了玲玉後——
“嗬、嗬——”趙曹氏低低笑了起來。“玲玉,媽媽愛你。”丈夫不愛她,她隻有將愛全投注於唯一女兒身上,正因為她愛玲玉,才會放任,放任一切悲劇的發生。
而這一切,又是誰的錯?
玲玉趴臥在床上,聽見趙氏走開的腳步聲。
如霧的白蒙蒙紗幔飄飄蕩蕩,因年頭已久的微黃天花板上覆了一張蜘蛛網,她如同那隻網上的蜘蛛,花了一輩子的時間,織了一張好大的網,將曹家的每一個人,牢牢地網住,咬死。
她摹地合上眼,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
瘋了、瘋了!
三天後,曹家舉行了一場葬禮,埋了趙曹氏的身,葬了曹玲玉的心。
曹國文始終未歸,下人更怕看玲玉的臉了。那個有張冷雕塑般鬼臉的人,站在樓梯上,靜靜地聽那弄堂胡同外傳來的吱吱呀呀胡琴聲,一遍又一遍……
她如異香的飄零——絮絮地道著,那沉澱歲月中,十年前完不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