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花開
    今年是193X，她在聖誕的前一天翻找出失落已久的木匣，在一個角落中，找到了那本金邊的《追憶似水年華》。翻開最後一頁，那朵早已泛黃幹枯了的白色茉莉，正靜靜躺放，仿佛已等待許久，如同她青澀的年華。
    那年，她還是個豆蔻少女：淡淡如毛筆輕輕一掃的眉，單鳳的杏兒眼，塌塌的鼻梁，小巧的嘴仿佛是她的專利。她知道，她很平凡，如同家鄉滿野遍鴻的茉莉花兒。
    那個深夜，她搭著最後一班無軌電車回家。
    他坐在她的身邊，手執一朵幹枯的茉莉，溫柔的笑著。
    她拽了拽藍底兒的百褶校裙，羞報回笑。
    於是，他們開始攀談。
    那一年，她十六，他十九。相遇在青春的最美流域。
    他們很快熟識了，然後才發現，緣分是如此奇妙。
    她住在弄堂的西邊，他住在弄堂的東邊。
    就連所讀的也是鄰校。
    他將自己兜中的聖誕舞會邀請卡送給她，相約在明夜的7時，在他的中學大門口見麵。
    她一夜無法入眠，輾轉反側。
    想起了明夜的約會，她做夢也在唇上掛了絲甜笑。
    他的眼神中有著淡淡的溫柔，令她心動。
    她沒有拒絕他，因為，她不可能拒絕他。
    夢中，故鄉的茉莉花兒開了。
    直到她等得花兒也快謝了。
    他終於出現了——當時鍾分針指向7時一刻時。
    她與他漫步在人群滾滾的聖誕舞會上，她換上自己最美的長裙，想要在他麵前舞動飛揚。
    就如同她最愛的張恨水先生的小說中的女主角，希望自己可以徹底的美麗一次。
    她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他使她變得不平凡。
    她本打算坐電車回家，但他堅持用他的單車送她。
    坐在後車上看到他費力蹬著踏板。她悄悄將漾滿笑容的臉沒入他寬厚的背。
    他說，她的身上有股茉莉花的香味。
    她笑，輕輕地告訴他，她不是茉莉花兒，她叫媛。
    從此，他們定期見麵，定期通信。
    她的青春不再青澀，因為有了他的相伴。
    他將好友誌遠介紹給她，她在那一雙眼亮的眼中，仿佛看到了些什麼。
    她並不笨，誌遠與自己數次的“巧遇”，多次的“順路”送她，使她明白了，誌遠喜歡自己。
    他開始與她若即若離。
    她賭氣，也不理他。
    從此那輛歸家的電車上，他的位子換成了誌遠。
    她曾在數不盡的夜裏哭著入睡，無論夢裏故鄉的茉莉花兒如何綻放，總是令她痛徹心扉。
    又是一年聖誕夜的舞會，她固執地穿上去年的長裙，在人群中尋他。
    他驀然回首，又是溫柔的笑。
    於是，在他們漫舞著青春時，她在他的懷裏放出了委屈了一年的淚水。
    他扶著她的頰，輕輕地吻了她。
    那個吻，有茉莉花兒的香味。
    他的家裏有了變故，從此校園中不見了他的身影。
    北平的炮火聲傳至黃浦江畔，人們的生活驚動了。
    他決定闖出一番事業，於是告別了心愛的她。
    誌遠並未放棄，他的關心依舊，他的“巧遇”不斷，隻是他無言了許多。
    她不再穿那條自己最美麗的裙，因為即使再如何舞動也少了他的注視。
    有是一年聖誕夜，已是畢業生的她沒有了校園聖誕舞會。但一個郵包給了她莫大的溫暖和感動。
    那是本白皮金邊的16K大《追憶似水年華》，最後一頁中，夾了一朵幹枯的白色茉莉。
    誌遠成了她的同事，公司上上下下再找不出可以與她一起思念的人。
    於是，她更加寂寞。
    這時，JK出現。他是中美混血兒，有著一頭偏黑的金發。
    JK有著比誌遠更多的癡情；有著比他還要深刻的溫柔。
    JK對她說：媛，你是我的茉莉花兒。
    天崩地裂，世界末日提前來臨。
    誌遠帶來了足以摧毀她的噩耗。
    他，去世了。戰地的硝煙淹沒了他的身影。
    誌遠顫著肩，驚慌失措地看著麵無表情的她。
    原來心痛到了極端，是會麻木的。
    那一夜，暴風肆虐了全世界。
    夢中故鄉的茉莉花兒，凋謝了。
    沉浮了三載，世界在變化。
    有些事，有些人，有些心痛會遠去，但未必會消失。
    誌遠尋到了屬於自己的茉莉花兒，隨著族人去了香港島。
    JK在三年中的每一個聖誕夜，都會送她九十九朵紅玫瑰。
    她微微有心動。
    母親總是歎著，希望女兒抓住好姻緣。
    終於，第四年的聖誕夜，JK對她說。
    你的過去，我來不及參與；但你的未來，一定有我。我願意花上一輩子的時間，給我摯愛的妻所有的快樂與幸福。
    媛，嫁給我。
    JK的求婚戒指是顆切割成茉莉花型的鑽石。
    她沒有猶豫，讓他為她戴上了它。
    在出嫁的前夜，她大哭一場。
    讓自己最後一次任性地思念，深深地愛著他。
    因為從今而後，她愛的便不該是他。
    詩集中最後那頁的白色幹茉莉被滴上了她的淚，緩緩地，花兒也濕潤了，淹沒了她與他全部的青春……
    婚後十年，她與丈夫JK去了台灣。
    在那裏，她成為了兩個孩子的母親。
    生活的柴米油鹽，家庭的重擔，人生的風風雨雨，使她遺忘了她夢中的茉莉。
    再次回到上海，是因她的丈夫心疼她的思鄉之情。
    花間幾朝暮，人間幾朝代。
    電車停站的震動敲醒了她的迷思，已是婦人的她，獨自重坐了當年的那輛電車，幾經更新，不變的隻有線路。
    她抬起頭，看著走上車的乘客。
    驀然間，出現了那張溫柔的麵孔。
    他……還活著？！
    心跳，要停止了——
    他一怔，坐到了她的身旁，一如當年。
    她聽不到自己的心跳，隻有他溫柔的聲線。
    媛，過得好嗎？
    她頷首，又搖頭。眼睛下起了雨。
    他看大看她無名指上的那朵茉莉花，溫柔地笑了，不再言語。
    因為他的無名指上，也多了一道枷鎖。
    愛，已難了……沒想到最後分離他們的並非生死，而是命運。
    她的腦中一片空白，再回過神，他已不在。
    顫抖著指觸摸身旁的車位，還有著屬於他的餘溫。
    匆忙看向車窗外，他的背影一如記憶中的單車背影。
    黃浦江畔的大霧慢慢隱沒了他，電車開動了——
    今生，她與他，再次擦肩而過。
    回到家，深愛她的丈夫關懷地遞上一杯溫牛奶，哄著她入睡。
    那也是一種愛，她知道得很清楚，雖然那不是她最初，最想要的。
    燈熄了，星光灑落一室幽寂，她躺在JK的懷中，緩緩合上了眼——
    夢中，茉莉幾度花開花落。
    （收起筆墨，茶已涼，我的這一段故事，也已道完。然而人生還在繼續，願某年某日的下次茉莉花開，再續前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