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停霞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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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長鶯飛,東風越吹越高,草兒發了,葉兒綠了,花兒開了,君府也迎來了第一次辦大喜事——君聞彩出嫁。我和君聞彩並未見過麵,但聽了侍槐對胡家二公子的描述,我也擔心得緊。一個小姐,在娘家千日好,若夫君差了,便真不知命將如何,我希望是侍槐看走眼了。
婚禮那天,天氣陰沉,一大早便鼓樂震天。李二娘因為內廚房忙,昨天就把君聞書的新衣服送來,讓我和侍槐伺候著他穿。怪人君聞書卻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也不讓我進去,不知在忙什麼。臨鬆軒來人傳了兩遍了,我十分著急,便又去敲門。
“什麼事?”房裏的聲音低沉。
“少爺,夫人那邊來人傳話,催少爺趕緊過去,新郎官兒已經到了。”
好半天沒動靜,我又敲,還是沒有動靜。我急了,準備再敲,門卻開了,君聞書兩眼發紅地站在我麵前。哭過?我對他行了個禮,他並不看我,往臥房去了,我連忙跟上。侍槐給他穿衣,我在一旁幫忙。外麵又來人催了,侍槐出去打發。我給他捋順了衣縫,行了個禮,意思是他可以走了。誰知他竟又坐下來,發起了呆。過了好半天,似對我說,又似自言自語,“司杏,你知道嗎,我是多麼不願意她嫁出去。嫁到明州,嫁給那姓胡的……”我一愣,也不知該怎麼答話,隻聽他繼續喃喃地說:“那是我的親姐姐呀,親姐姐,親姐姐……”越到後麵聲音越低,聽得我心裏也亂了起來。
侍槐從外麵跑進來,氣喘籲籲的,“少爺,您快動身吧,臨鬆軒都來人催了三回了,老爺急了。”出人意料的,君聞書冷冷地說:“他怎麼那麼著急把自己的女兒送出去!”卻仍然站起來,出了門。
君府裏所有下人被命令到停霞苑去送別君聞彩。內府裏的丫鬟們自停霞苑正房的門口起,順著路列成兩排,小廝們則在停霞苑的正門外。胡家迎親的車馬停在臨鬆軒正門,這樣表示迎親迎到門,卻並不進閨房的意思。我本不敢去,怕被君如海或君夫人發現了再生事端,可君聞書說我也是君家的下人,既然讓府裏的下人都去,我自然也要去。末了君聞書還補了一句:“難道,你一輩子都不見人,隻待在琅聲苑?”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也隻好隨著去了。
我是第一次到停霞苑,果然院裏遍植梅花,隻是花期已過,發出綠色的小葉兒來。我一眼便瞧見君夫人站在院中,趕緊找了個最不起眼的位置站著。突然發現眠芍站在最靠近正房的門口處,於是我又悄悄往裏退了幾步。侍槐說得沒錯,眠芍越來越光鮮了。她今天穿了一件紫色杭羅紗衣,一頭烏發梳得一絲不亂,斜挑一支百花釵,珍珠做的花瓣,花中一顆紫色水晶做芯。她身前站著一位少女,鵝蛋臉,細長的眼睛,玲瓏口鼻,身著粉紅古香緞衣袍,頭上別著粉紅色羽毛,項上一串白裏透粉的珠子,一副未踐凡塵的樣子。我再往旁邊一看,幾乎要叫起來——聽荷,是聽荷!她穿了件淡綠色的衫子,垂著頭站在眠芍的後麵,與前麵兩人相比,顯得那麼普通,像是隨時被忽略的人。這樣看來,眠芍前麵的少女應該是君家的二小姐,楊騁風未來的夫人,君聞弦了。
隨著司儀一聲喊:“恭送大小姐出門——”停霞苑裏站著的丫鬟一齊跪下來。君聞彩半垂著頭,身著大紅嫁衣,鳳冠霞帔,左右兩個丫鬟扶著,引蘭跟在後麵拿著蓋頭。這是我第一次見君聞彩,她圓臉,鳳眼,五官雖不絕倫,卻也讓人覺得溫柔可親。君聞弦對君聞彩行了個禮,君聞彩也半躬著身子回應,然後繼續往前走。君夫人迎上去,隻說了句:“我的兒啊……”便泣不成聲。君聞彩也抱著她的母親嗚咽起來。頓時,停霞苑裏彌漫著一股刺人的心酸。
我眼見君聞書也背過身去,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君夫人哽咽地說:“兒啊,為娘養了你十七年,如今……如今可是要到別家去了。你,你……”她說不下去了。我突然覺得,她雖然打我使威風,但在這一刻,她也不過是一個母親,一個無助的母親。她伸手給君聞彩擦淚,自己臉上的淚水卻不斷滑落,“兒啊,到了胡家,可別再像在咱家一樣,凡事爭著點兒。娘不在你身邊,你更是……”君聞彩叫了一聲“娘”,便撲到君夫人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丫鬟們各自暗暗垂淚。我也哭了,人的命運,女人的命運!如果有可能,希望天下的母親都能無憾地嫁出自己的女兒。母女連心,做母親的知道女兒即將成為和她一樣的女人,女兒將來的路途是多麼不可測啊。
過了一會兒,君夫人堅定地把君聞彩拉開,抹了把眼淚說:“兒啊,該走啦,胡家的車就在外麵候著,可不能讓他們看輕了你。來,為娘的再看看。”她扶著君聞彩的肩,仔細地看了看,又給她掠了掠頭發,點點頭,對兩旁的丫鬟說:“走吧。”便扭過頭去,再也不看。
君聞彩慢慢地走著,走到院門口,她又轉過身來,無限留戀地看了一眼停霞苑,看了看地下跪著的人,又看了看她的母親,然後轉過頭去。右邊的丫頭接過引蘭手裏的蓋頭給她蓋上,她遲疑了一會兒,終於,抬起腳,跨出了那一步。
君聞彩走了,停霞苑空了。從此,她便再也不是停霞苑的主人了。這停霞苑,終究留不住霞,去了。
我們跟在君聞彩的彩輦後麵往臨鬆軒去,胡二公子已經站在車旁,又高又黑又胖,果然如侍槐所說,一臉的酒色之氣,我不禁皺起了眉頭。門口站著一個中年男人,正是君如海,看不出他高興,也看不出他不高興,仿佛嫁出去的不是他的女兒。君聞彩被攙扶著下了彩輦,由人領到君如海跟前去拜了拜,嘴上說道:“聞彩拜別爹爹和娘,願爹爹和娘長壽。”胡二公子也拜了,“嶽父嶽母大人在上,聞彩以後便跟了我了,請嶽父嶽母保重。”
司儀喊了聲:“請新人登車。”君聞彩左邊的丫鬟撐起紅傘,右邊的丫鬟抓起旁邊小丫鬟端的托盤上的紅豆、綠豆和米,撒在車頂和傘上。君聞書走過去,默默地抱起他的姐姐,送到車上。不知怎的,我總覺得他流了淚。我也流淚了。
司儀又喊了聲:“送新人出府。”嗩呐聲起,我們又跪了下來。胡二公子也上了馬,對大家抱了抱拳,車兒便載著君聞彩去了。
我總覺得心裏發涼。君聞書說,他不願他姐姐嫁給那麼個人。君夫人說,可不能再像在家一樣。我不知道等待君聞彩的會是什麼樣的命運,她,就這麼走了。
車子走得不見影兒了,我們才被準許站起來。我敲了敲膝蓋,準備回琅聲苑,旁邊有人拉了拉我的衣服,低聲喚道:“姐姐,姐姐……”我扭頭一看,是聽荷。我一把拉著她,“聽荷,可是好久不見了呢。”聽荷一邊拉著我,一邊低聲說:“姐姐,那邊去。”她在前麵,我在後麵,慢慢地離開了人群,走至一段回廊。
這裏我恍惚有些熟悉,想了想,依稀覺得可能是我進府第二年迷了路,遇見君聞書的地方。我們坐下,聽荷便說:“姐姐最近好麼?”
“還好吧。你呢?”
“我也還好。少爺平素沒有難為你吧?”
“沒有,你呢?”
聽荷的頭低了下去,“姐姐,過些日子你可能就看不到我了。”
我心裏一縮,抓著她的手,“為什麼啊,聽荷?”
聽荷苦笑,“姐姐沒聽府裏下人傳說嗎,我可能陪嫁到楊家。”
啊!我愣住,陪嫁?對啊,引蘭呢?我突然想起引蘭的話,“引蘭也陪嫁了嗎?”
“她沒有。”聽荷抬起頭,“是扶桂去了。”
“扶桂?她不是夫人房裏的大丫鬟嗎?”
“是。”聽荷的頭又低了下去,“二小姐要得了婆家卻要不了娘。大小姐到底是夫人生的,夫人舍不得,便把自己的大丫鬟也陪了過去。兩個大丫鬟,平日在府裏也都算伶俐,去明州那麼遠的地方,大小姐好歹也不至於太孤淒吧。夫人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我抓緊她的手,“那你呢?”
“我恐怕就沒那麼好命。”聽荷又苦笑了一下,“如果隻陪嫁一個丫鬟,就是眠芍,她自己也願意去。但今天一看大小姐陪嫁了兩個丫鬟,我的心就涼了,恐怕我是要陪過去了。”
聽荷似乎麻木了,這樣的事情,也不見她哭。我隻抓緊她的手,也不知說什麼好,楊騁風的影子在我麵前搖晃起來,那晚他的話記憶猶新。這樣的人,聽荷……我看了看她,“聽荷,你願意去嗎?”
“願意什麼!原來指望著二小姐嫁了,眠芍走了,哪怕配給什麼人,我好歹也有個指望。現在倒好……”聽荷終於忍不住了,兩隻手掩著臉,嗚嗚地哭起來。
我猶豫著,問她:“那個楊騁風,你見過嗎?”
聽荷搖搖頭,抽泣著說:“見了又怎麼樣?醜八怪老頭子,又與我何幹?我隻是不想去。若是個好人尚且罷了,若是個惡人,我……我還不如現在就死了。”楊騁風倒不醜,隻是,人確實不怎麼樣,聽荷落入他的手裏,我還真不敢想象。
我抓了抓頭,搖著她的手,“聽荷,要不你跑吧。”
聽荷抬起淚眼,“往哪兒跑?怎麼跑?要跑早跑了,現在往哪裏跑?”
我想了半天,突然想起我曾經去過的那棵杏樹了。樹很高,如果能爬上去,肯定能翻過牆去。可是牆那麼高,聽荷又怎麼跳下去呢?或許可以帶根繩子爬下去。我把想法和聽荷說了,她的眼睛裏似乎又充滿了希望,可一會兒又熄滅了。“不行姐姐,”聽荷悲哀地搖搖頭,“君府在揚州的勢力大,以老爺那脾氣,我出了府,他也要把我抓回來,那我就難逃一死了。”我正要勸她,聽荷繼續說,“姐姐,我不似你,你有主見,人又堅強,能夠見機行事。我不行,從小便賣進府裏受眠芍使喚,如今讓我一個人出去,又要受追捕的,我……我沒有那個勇氣。”
我也沒辦法了,兩個人相對坐著,遠處一個老媽子正往這邊走,聽荷急忙站起身來,低聲催促我,“姐姐快走。”我愣了愣,翻身跳下了回廊,聽荷還在向我擺著手,我便趕緊逃離臨鬆軒,回到琅聲苑。
侍槐跟著君聞書,鋤桑幾個全被派到前麵打雜去了,整個琅聲苑悄然無聲,就我一個人。一下午,我都在想聽荷,那麼小,那麼可憐。她說得對,君聞彩陪嫁了兩個丫鬟,君聞弦必定也要兩個丫鬟的。沒想到夫人居然把自己的扶桂陪了過去,果然母女連心。引蘭算躲過這一劫,可聽荷呢?我拿著一支幸筆,在桌上畫來畫去。突然,一陣笑聲傳來,我站了起來。笑聲!這琅聲苑哪來的笑聲?從來沒有笑聲啊!
我從窗子往外瞧,影影綽綽地見君聞書和一個人正往正房緩步走過來,侍槐在後麵跟著。細細一看,楊騁風!不願意見他,我猶豫著該不該出去,要不就窩在這裏,關上門,君聞書該不會知道吧。書庫和居室隔著一間,誰也不會發現。我打定主意不出去,悄悄關上門,貓在窗下聽動靜。
隻聽楊騁風說:“聞書的這園子真不錯,既大又開闊,若我有這樣一個園子,定當每日流連其中。”真能裝,好像沒來過似的。
君聞書淡淡地應道:“聽聞楊兄在揚州的園子小巧精致,吾家這園子,雖大卻土氣,讓您見笑了。”楊騁風在揚州有園子?怪不得時不時地跑來。
楊騁風又說:“聞書此言過獎,我那小園子,隻是偶爾來落落腳,不值一提。咦,聞書,你這園裏沒下人嗎?”花花腸子,他又想幹什麼?
君聞書仍是平平淡淡的,“幾個小廝在前麵跑腿,園裏便空了。楊兄突然來了,聞書也無法通知他們來。”可千萬不要問到丫鬟。
果然,楊騁風笑道:“我曾聽說君少爺的園子裏全是小廝,君家的規矩真奇怪呢。”我在心裏大罵楊騁風,這君府你都不知來了多少回,還在這兒裝純情。
君聞書頓住了,又說:“侍槐,司杏呢?她今日原不在前麵吧?”這個笨君聞書,你上當了!
一會兒,腳步聲由遠及近,在門口停住了,有人推門,見推不動,便當當當地敲起來,“司杏,司杏!”我不情願地拉開門,一群笨蛋,以為楊騁風多麼好對付,我暗自準備對付他的詞兒。
我出去行了個禮,“見過少爺。”我感覺楊騁風的眼睛在我身上骨碌碌地轉著。
“你方才在裏麵做什麼?不見你來迎接客人。”君聞書言語似責怪,口氣中卻沒有不滿。這是做給楊騁風看的,我心裏有了底。
“回少爺,司杏以為今日大小姐大喜,不會有人來。剛在整理書,也不曾注意外邊。”
君聞書點點頭,“這位是大理寺少卿的公子楊少爺。”
我不情願地對他行了個禮,“見過楊少爺。”
楊騁風卻是一副初次相見的表情,“原來這便是聞書園子裏的丫鬟。”裝的那樣子,我真想上去踹他一腳。
君聞書淡淡地說:“琅聲苑裏的下人都粗陋,讓楊兄見笑了。”
楊騁風裝模作樣地說:“聞書,你園裏小廝多,隻一個丫鬟,還是這般模樣,真是眼光異於常人啊!”
君聞書的臉紅了。我掃了楊騁風一眼,後者正得意地衝著我笑,我開口說話,“司杏見過這位少爺。少爺風度翩翩……”君聞書愣了,楊騁風也瞪大了眼睛,我繼續說下去,“想必府裏多美貌的丫鬟,遠遠看來,司杏竟以為是位小姐。”侍槐在君聞書後麵悄悄地把頭扭向一邊,臉上肌肉抽搐,像是憋著笑。楊騁風卻衝著我咬牙切齒,君聞書咳嗽一聲,“司杏,怎麼對客人如此無禮?”
我口中委屈道:“司杏說錯話了,可剛跟著侍槐出來時,我還以為少爺帶來哪位小姐呢。”
“司杏,還不快去和楊少爺賠不是。”
我忸怩半天,正欲行禮,楊騁風道:“也不必了,一個丫鬟,也無甚眼光,說笑而已。若真讓她賠了不是,傳將出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多麼像女人,聞書也不必了,且帶我在園裏走走。”
“也好,”君聞書手一擺,“楊兄有請。”
侍槐跟在君聞書後麵,我跟在楊騁風後麵,大家繞著園子慢慢走著。看著楊騁風假惺惺的樣子,我心裏不禁作嘔,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君聞書就笨,以為是好人進屋了呢,還當客待。隻聽楊騁風說:“江南君家,頗有盛名,聞書乃君家獨子,想必對君家的家業亦有所承吧。”
君聞書仍淡淡地應著,“聞書無能,家中之事,暫由爹爹攜領。”這個楊騁風,又開始打人家家業的主意。
“哦?聞書倒是謙虛得緊啊。”楊騁風一陣虛偽大笑,聽得我一身雞皮疙瘩。我瞅了瞅,旁邊的小灌木上有甲蟲在爬,經過它時,我伸手抓了下來,沒有一個人發現。
“聞書,平日所讀何書啊?”
“聞書不才,平日也隻讀些經、子,其他很少涉獵。”
“哦?聞書想做聖人不成?”又是一陣大笑,我實在忍不住了,乘侍槐扭頭的時候,我對著楊騁風的衣領一扔,甲蟲攀了上去,跌跌撞撞地順著衣領爬到裏麵去了。我挑了挑眉毛,得意地笑了。
不一會兒,楊騁風開始扭動起來。當著生人的麵抓撓身上是最失禮的一件事,楊騁風是官家子弟,深諳禮儀,他一麵把手背在後麵保持著風度,一麵不斷地扭著上身。我目視前方,盡量不去看他。
過了一會兒,楊騁風終於忍不住了,他停下腳步,“聞書,失禮了,我這裏有個小東西,不得不先把它抓出來。這個……你看……你看是不是回你的臥房?”君聞書趕緊說無妨無妨,將楊騁風引至臥房,我們都留在外麵。片刻,楊騁風出了房門,手裏捏著甲蟲,笑道:“聞書園裏生氣茂盛,連這小蟲子也潑辣得緊,哈哈……”一邊說,一邊瞟向我。我低下頭,做出一無所知的樣子。君聞書客氣了幾句,兩人便一同往臨鬆軒去了,臨走時吩咐我,晚上不必等他,等鋤桑他們回來了,我便可先去安歇。
月色初上,鋤桑幾個回來了,一同吃了晚飯,我便回住處。由於有月光,也沒提燈籠,一個人慢慢在月色中走著。繞過茂密的樹林,遠遠地,我瞧見一個人站在屋前的空地處,不用細看,我便知那是楊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