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奈何、君已忘
    幽紫的眼眸隨著最後一聲絕望的喊叫而驀地睜大，禦紫炎如同溺水一般，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眼前的人兒臉色蒼白、冷汗涔涔，脫力的模樣竟像是剛剛經曆過九死一生。禦天行眉峰深鎖，寬闊的手掌下意識的撫上禦紫炎的臉龐，低聲問道：“炎兒怎麼了？”
    怎麼了？禦紫炎也在自問。
    方才……好像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夢。夢的最後，好像——
    甩了甩頭，小巧的眉頭緊皺，最後怎樣了？他不記得了。隻覺得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令他痛不欲生。下一刻，禦紫炎隻覺得自己胸口一陣血氣翻湧，喉間猩甜味彌漫，一張口，竟是一口鮮血噴出。
    “噗——”刹那間，雪白的裏衣上綻開一朵朵刺眼的豔紅花朵，看著淒美卻又觸目驚心。
    “炎兒！”
    禦天行的心猛地一縮，微涼的手指連忙搭上禦紫炎細嫩的手腕。
    小心翼翼的探入一縷真氣，將禦紫炎體內經脈仔仔細細探查了一番，禦天行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隻是情緒起伏過大，一時急怒攻心所致。”雖是如此說，禦天行還是喚李祁進來，命他將殷霜帶來為禦紫炎仔細診視一番。
    禦紫炎吐出一口鮮血後雖覺氣弱，原先壓在胸口的窒息感卻好了許多。前世的他也是出身於醫學世家，對自己的情況還是清楚的。
    小手覆於額頭，深深淺淺地換著氣，冷汗已經浸濕了衣襟，他卻無力起身更衣。
    “炎兒先緩一緩，李祁已去叫霜前來。”
    一手緊緊握住禦紫炎無力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禦天行另一隻手按在禦紫炎的丹田處，為他緩緩輸送著真氣。
    帶著絲絲涼意的真氣遊走於禦紫炎周身經脈，脫力的感覺慢慢褪去。
    看著那張精致小臉漸漸放鬆、蒼白的臉上也恢複了一些血色，禦天行用指尖摩挲著禦紫炎的眉間，輕輕推開那幾道淺淺的褶皺，輕問道：“炎兒可是做噩夢了？”
    一經提醒，禦紫炎倒是突然想起夢的開頭還有印象，於是忙轉頭欲告訴禦天行，卻在下一刻紅了臉，一雙水潤眸子不知該看向何方才好。
    臉好像被火燎了般火辣辣的燙，饒是禦紫炎已經別開了眼去，方才那驚鴻一瞥的視覺衝擊也著實強烈。眼前一道修長的身影倚靠在龍床上。鬆散的裏衣敞開著領子，長發如墨，隨意的傾灑在胸前，發絲下隱隱可以看到男人蜜色的皮膚，姿態狀似慵懶，卻暗藏無盡力量。
    端的是……英武不凡。
    捕捉到禦紫炎羞赧神色，禦天行倒是坦然，輕笑一聲，修長的手指扶正側向一邊的小腦袋，低聲問：“炎兒覺得，父皇的身材可還好？”
    唔！禦紫炎隻覺險些咬到自己舌頭，忍不住斜了個眼刀給那人——身為帝王，怎可同一個稚子如此……調/笑？
    這一字眼剛閃過心頭，禦紫炎又一陣臉紅，一把眼刀丟向那個沒正經的男人。
    誰知這一瞥，看在禦天行眼中卻是另一番情態——白皙精致的臉龐、豔若牡丹的雙頰、似嗔含羞的水眸，無關性別、無關年紀，是那份神韻，竟讓一向對美人無感的禦天行也有了幾分驚豔。又一次，禦天行覺得眼前的稚嫩小臉同夢中雲端那張無雙的容顏似是再次重疊在了一起。
    “炎兒可是夢見了——什麼人？”
    想到夢境，禦天行稍稍回神，隱隱帶著一絲期盼的問道。
    被拉回正題，禦紫炎也樂得脫開此刻窘境。組織了下語言，力求言簡意賅說明：“有人喊冤，秦殤所述、幻狐傳說。”
    雖是連罵帶吼、氣勢淩人，但確實是喊冤吧——禦紫炎在心中暗暗加了一句。
    即便發音略有些不清晰，禦天行還是聽明白了禦紫炎的話，眸色閃了閃，禦天行試探的問：“炎兒可看到喊冤之人的模樣？”
    禦紫炎搖了搖頭，正欲再說，李祁卻已返回。禦紫炎連忙掩了眸中華彩，做出一副呆愣模樣。
    不必通傳，李祁和殷霜便已無聲進入禦華殿。向禦天行行了一禮後殷霜便上前為禦紫炎診視。過了片刻，搭在禦紫炎腕上的手指便離開。
    “啟稟陛下，三殿下並無大礙，方才您為三殿下輸送真氣，已令三殿下氣息平定下來。鑒於三殿下年紀尚幼，口服湯劑恐藥性太過激烈，不若屬下調配一些凝神靜氣的藥丸，早晚在殿內點上，以助殿下固本培元、略做調理”
    “嗯。”
    禦天行點頭應了一聲，跟著又問，“可有中毒跡象？”
    雖然先前已探查過沒有中毒跡象，但禦天行還是不能完全放心。
    “並無。”
    殷霜醫毒雙修、天下無人能敵。既是他如此肯定，那禦天行也就安心了。
    想了想，禦天行又道：“晚宴時燕琉璃曾對炎兒使用惑術，是否有什麼不良影響？”
    殷霜聽了，眉梢輕動。雖然方才他已徹底檢查過，確定三殿下早已無事，但他也知陛下對三殿下著實看重，因而聽陛下特意問起，殷霜道了聲“冒犯”，後輕輕撐開禦紫炎的眼皮。
    對著禦紫炎的雙瞳仔細辨認一番後，殷霜方才退後幾步，肯定的回道，“陛下放心，三殿下眸清目明，無事。”
    禦天行聞言，總算臉色稍霽，揮手示意李祁和殷霜退下。殷霜便自去為禦紫炎配製藥丸。
    禦天行原本提起的心略沉了沉，才又想到先前的話題。晚間關於九天幻狐的傳說、令炎兒痛苦吐血的夢魘，真的隻是巧合麼？
    “……”
    見禦天行一言不發、若有所思，禦紫炎輕扯對方衣襟。禦天行低頭，迎上那詢問的紫眸。
    ——父皇覺得，那喊冤之人，會否就是故事中的九天幻狐、遠古異獸？
    無聲的詢問，卻不難被麵前的男人解讀，心裏泛起一絲波瀾，禦天行低聲問道：“炎兒覺得，那個故事不是杜撰？”
    小巧的眉頭顫了顫，眼中閃爍著不確定——是不是自己太過異想天開了？或許隻不過是日有所見、夜有所夢罷？
    “炎兒不必懷疑自己。”再次讀懂禦紫炎眼中的意思，禦天行掬起一捧柔軟的紫色發絲，輕撚著說道，“關於九天幻狐的事情，先祖留下的史料中也曾提起。”
    這史料，指的並非禦寰立國以後的記載，而是自萬年前流傳下來的、大央派的曆史。
    驚訝的張開嘴，禦紫炎沒想到竟會真有其事。
    “但，史料中記載的故事卻與那秦殤所說的不同。九天幻狐取用五色石不假，卻是女媧上神補天所剩之材。”
    眸光一閃，禦紫炎心中既驚且疑——這話與他夢中所聞何其相似！這是為何？！
    “史料中的描述倒是和燕琉璃後來的說法基本相符。”
    隻是，九天幻狐的故事，對於禦天行而言，還有更深一層的意義。他卻不曾對禦紫炎言明。
    禦紫炎不知禦天行心中所想，得到這樣的回答，他又想起早先聽過的故事，一時惻然，喃喃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可歎那幻狐，不過懷璧其罪。”
    幾次開口，禦紫炎言語起來已不似最初般艱難，隻是仍難掩其稚嫩青澀之音，聽來倒可愛的緊。
    靜靜凝視著眼前稚嫩小臉，奶聲奶氣說出如此老氣橫秋的話，卻令禦天行生不出半分違和感。但，那明顯旁觀者的立場與淡然嗟歎的口吻，還是令禦天行的眸色掠過一抹黯然。
    可歎那幻狐，不過懷璧其罪——麼？對於那幻狐，你隻是一聲嗟歎麼？
    紫眸異獸、九天幻狐……奈何橋畔，是否你搶了我手裏的孟婆湯去喝？否則，為何我還記得對你的承諾，你卻，忘記了我？
    禦天行在心中默默念道。
    若這人兒當真將他們萬年前的約定忘了，他當如何呢？禦天行捫心自問。是如他所願、放他自由，卸去這本就不屬於他的皇子身份？還是繼續借助這份虛假的血脈聯係，將他留在身邊，等他有朝一日重新愛上自己？
    禦天行覺得答案似乎不需多作考慮，已然呼之欲出。可……凝眸注視眼前人兒，若告訴他，他和他並非血脈相連的親人，而是轉世續緣的情人，不知這人兒會有何反應呢？
    是會被他嚇跑，還是會欣然接受呢？
    想到第二種可能，禦天行自己也忍不住想要發笑。即便這人兒再如何早慧，要一歲剛出頭的稚童與自己堂堂七尺男兒談情說愛，也實在有些滑稽詭異吧？
    “……”
    見禦天行一言不發，隻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猛瞧，且臉上表情變了又變，禦紫炎滿是疑惑，最後竟被對方看得有些心底發毛。卻直覺的不敢開口問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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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無話，禦天行翌日下了早朝便徑直返回禦華殿。路上，李祁跟在身側向禦天行稟道：“陛下，蛟奴之事已有了些眉目。”
    “哦？”禦天行聞言挑眉，饒是一向信任李祁能為，此事進展之快也有些出乎意料。
    李祁並未囉嗦，直接說道：“早先默奉陛下之命派人監視尚水暗探，發現那幾個暗探連日來一直盤踞在盛雲馬行內不見出入。昨日異變後，靈帶人連夜潛入盛雲馬行查看，卻發現那幾個暗探早已在房間斃命，死狀同昨日殿內爆體而亡兩人極其相似。”
    禦天行聽到此處，眉峰緊鎖，“不要告訴朕線索就此斷了。”
    “非也。”直麵禦天行詰問，李祁從容笑答，“靈幸不辱命，發現一個活口，便立刻將那人送至滌卿別院給霜診視。”
    禦天行聞言麵色稍霽，“其他幾人既是爆體而亡，想必此人傷勢不會輕，霜怎麼說？”
    “霜表示那人傷勢實在凶險，然則他全力施救當能保此人性命無虞。隻是要讓他恢複到可以開口說話，少說還需等上個把月。”說到這裏，李祁頓了頓，“昨夜霜本就是前來稟報此事，恰逢三殿下身體不適，微臣恐驚擾了三殿下靜養，便自作主張將此事壓下，此刻方得以向陛下回稟。”
    “無妨。”禦天行頷首表示知道，並無訓斥李祁知情不報——如今在他眼中，確實沒有什麼事比得上那個人兒，“命霜用心醫治。若在他身上發現任何蛛絲馬跡，立即回稟。”
    “是。”李祁欠身領命，續道，“微臣派出去的人也會在尚水繼續追查，希望不必等到那人傷勢好轉便能有所斬獲。”
    “嗯——”李祁辦事，禦天行素來放心。隻是不知那個幸存者是如何逃過一劫的，以昨日那兩個人爆體而亡的情形，盛雲馬行裏的幾人斷不會有生還可能。而那人竟能留下一條性命，當真隻是僥幸，抑或另有內情？或許，他親自去看一看會更好。
    剛行至禦華殿外，門內淡淡的輕吟聲打斷了禦天行的思緒。
    “嗯——”軟軟童音隔著門板傳入耳中，掃過禦天行心頭，令冷顏染上一抹柔色，“準備早膳。”
    “是。”李祁注意到禦天行臉色變化，淺笑著去安排早膳，將空間留給這父子二人。
    禦天行無聲進得大殿，隻見龍床上那一個小人兒正下意識的用力繃緊全身、努力伸展拳腳，然後瞬間放鬆下來，一對睫羽加快了顫動，下一刻便悠悠然張開了雙眼。
    後半夜尚算好眠，潤澤的唇瓣勾勒出淺淡弧度，禦紫炎恍惚覺得，閻府、轉生、幻狐、傳說……一切的一切是不是皆為一場夢。
    尚未來得及享受睡醒後的清爽感覺，一道身影遮住了自上方琉璃頂傾瀉而下的和煦日光。
    “炎兒可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