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前塵、夢未央
    “炎兒——”低沉的聲音喚回禦紫炎的心神。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又一次盯著自己的父皇看得出了神，白皙的小臉上刹那染上豔紅的雲霞。
    “嗬。”耳邊傳來愉悅的笑聲，修長微涼的手指輕撫著他的臉龐，“看來炎兒已經沒事了。”
    ？禦天行的話讓禦紫炎微愣。
    而後他才猛然發覺，先前在宴會上體會到的窒息之感竟已恍若隔世。紫眸定格在眼前的俊顏，禦紫炎此刻方後知後覺的發現，這個冷香懷抱，不知何時起竟對他有了如此深刻的影響力，能在瞬間平複他起伏的情緒。
    禦天行見禦紫炎已定下神來，遂心思飛速流轉將先前的事一一回想了一遍，而後了然，幾乎是肯定的問道，“炎兒方才的不適，可是因為那秦殤？”
    ……遲疑了片刻，禦紫炎還是溫順的點了點頭。再次得到這人兒的直白回應，令禦天行的眉梢眼底都漾起滿足笑意。
    “可是——因著炎兒的來曆？”
    富有磁性的聲音刻意放輕、再放輕，生怕重一分便會將懷中的人兒嚇跑。雖不曾忘記禦紫炎每每因著自己的探尋一而再露出黯然表情，可兩次的正麵回應給了禦天行信心，令他忍不住想要對這人兒了解更多，尤其，在方才聽了那兩個不同版本的傳說之後。
    隻是巧合麼？
    燕琉璃？燕昭太姬？嗬！很好，非常好！自打此人出現，還真是“驚喜”不斷、“意外”叢生。
    禦紫炎並不知禦天行心中計較，聽見對方問話，他默然。
    父皇到底還是想要知道答案麼？可除了他自前世帶來的、連他自己都不想要的記憶外，還有什麼值得交待的？如今父皇對他的千般好，也許不過是好奇心使然。但等他知曉一切真相的那一天，或許就會覺得索然無味，將他拋在了一邊。
    一想到這一可能，一想到麵前這個淺笑溫和的男人有朝一日會恢複初見時那般疏冷無情的模樣，莫名地，禦紫炎的心裏一陣蕭索、一陣淒然。
    見禦紫炎低頭不語，禦天行俊朗的眉宇間也透露出一絲無可奈何。隻道這人兒還是無法放下心中戒備，禦天行伸出修長手指托起細嫩的臉頰，一邊輕輕摩挲著，一邊緩緩說道，“無論我對炎兒如何百般愛護、萬般照拂，炎兒都不必心存芥蒂，隻需安心接納便好。你我緣分、早已注定，總有一日，炎兒自會明了。”
    禦紫炎聞言下意識抬頭，眼底不禁流光閃爍。麵前這人乃是一國帝王，風華無雙、氣度不凡。可就是如此出眾的一個人，正柔聲細語地同他解釋，舍棄了“朕”的自稱，沒有一絲敷衍，滿眼誠摯。
    若說沒被觸動那是自欺欺人。試問又有誰被如此深邃目光鎖住、耳畔聽得這一席話後還能心如止水、無動於衷？
    流金的黑眸中滿滿隻有一個自己，冷潤的聲音好像仍不停歇地回蕩在耳邊——你我緣分、早已注定，緣分、早注定……
    禦紫炎的心不斷往下沉，濃重的疲憊感一瞬間席卷全身。心底默默，愴然苦笑。
    原來，父皇對他的看重，並非之前他以為的自然而然。原來，在父皇看來，對一個人好，還是需要一個理由的。可——緣分？這等玄之又玄的東西，算是什麼理由？又有誰能說得準誰與誰有緣呢？
    本就是暫時被壓下的疑惑再次襲上心頭。他實在不懂，父皇所謂的“緣分”指的到底是什麼？
    禦紫炎低垂眼瞼，不讓自己再被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迷惑，思緒卻不受控製的飄散開來。
    驀地想起生辰時父皇給他講述的“浮世輪”的傳說，以及洗塵宴之前父皇對他訴說的修仙問道之事，哪怕再怎麼匪夷所思，禦紫炎也不禁有些懷疑——莫非，他與父皇在不知哪一世的時候也曾結下了不解之緣？所以今生父皇才會對他沒來由地看重、無條件地關照？
    可，若當真如此，為何他一點記憶都沒有、一點感覺都沒有？父皇又記得什麼呢？如果真如他猜測的一樣，父皇又為何不肯對他言明呢？
    還是說……一切隻是他自作多情，想得太多了？父皇口中的“緣分”，指的不過就是這一世的血脈親緣？可，唯獨他與一班兄弟姐妹發色眸色不同，又是何緣故？
    他想知道答案，卻又有些害怕知曉真相。
    “哎。”不輕不重的歎息聲好像透過耳膜，鑽入胸腔，輕撫在禦紫炎心上，“炎兒不要再同自己較勁了。”
    微涼的指尖同時輕輕使力撬開禦紫炎下意識緊咬著的唇，“炎兒既是不願說，父皇便繼續等，等炎兒願意對父皇言明的那一天。不過……”
    說著，禦天行的手指下滑，輕輕抬起麵前人兒稚嫩的下頜，流金的黑眸表明鄭重的承諾，“炎兒要記住一點，父皇絕不會容許任何人，因炎兒的特別而傷你分毫！”
    !!
    帝王的承諾，擲地有聲，震撼著禦紫炎的靈魂。深深望進那一雙鎏金的黑眸，禦紫炎驚奇的發現自己竟好似從中看出了幾分孩子氣的執拗。
    ……
    許久，禦紫炎終是抿了抿唇，看向注視著他的人。罷了、罷了，再二、再三的懷疑父皇對自己的用心，自己也是過於矯情、偏執了罷？
    “戶皇……”
    原本想要叫父皇，卻因一時大意，開口這一聲“父皇”又走了模樣。前一刻還很是沉重的氣氛頓時變得難以為繼。
    紫眸睜大，滿臉驚愕與窘迫，一張小嘴撐得溜圓。看到禦紫炎如此呆愣模樣，禦天行忍不住翹起唇角，忍了片刻終是沒忍下來，最後悶悶地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
    聽著耳邊不斷傳來的壓抑笑聲，禦紫炎撞牆的心都有了。隻可惜頭往前一撞，竟紮進那疏冷的懷抱。
    感受到胸前輕微的力道，再看到低著頭也藏不住的、紅得近乎透明的一對小耳朵，連抓著他衣襟的手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禦天行的胸膛更是不停的起伏，甚至肩膀都在顫動。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他有多少年不曾遇見如此有趣的事情了？不，該說自打他記事起，便不曾遇到過令他如此開懷之事！
    花了好大功夫才止住了笑，禦天行拍拍懷中人兒的背，愉悅的話音吐出：“李祁說的不錯，三番兩次的詢問，確是父皇太心急了些。”
    禦紫炎抿了抿唇，一臉鬱悶的看著那個仍自帶著笑意的人，心中腹誹，不是心急，是沒常識！
    “嗬嗬。是父皇不好。父皇不笑了，炎兒繼續說罷。父皇認真聽著。”難得等到這小人兒終於願意開口，他怎能輕易放過機會？哪怕認錯又如何，隻要能從這人兒口中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一切就都值得！
    聽了禦天行的話，禦紫炎苦了一張小臉，不情願的看著他的父皇，那意思好像在說——當真就不能再等等麼？至少等他吐字再清楚些，講出來的話父皇也容易聽懂些不是麼？
    況且……過往之事他真的不願再提起，更擔心眼前的人聽後會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不喜之情。於是，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被這男人一笑，又沒剩下幾分了。
    “父皇能聽懂，也不會拒絕接受炎兒說的任何一件事。所以炎兒不必擔心，更無需害怕。父皇隻是想要與炎兒分享秘密、分擔痛苦，不想被炎兒拒於千裏之外。”
    再一次讀懂紫眸中傳遞著的無言話語，禦天行一隻手更加緊密地將禦紫炎攬入懷中，另一隻手則寵溺地捏了捏他的下巴——若此時放過了這人兒，怕是再也沒有機會聽到這奶聲奶氣的“戶皇”了。
    聽到禦天行的話，禦紫炎很像爭辯一句——這哪裏是分享和分擔，分明是他單方麵的交代與坦白。然而見禦天行仍自堅持，絲毫沒有放棄的意思，禦紫炎隻能輕歎一聲奈何，不再與這個男人繼續僵持。
    不過牙齒漏風的懊惱、以及前世記憶的不看，令他到底不願多言。凝神思考了片刻，終是將自己的經曆總結成兩句話：“再、世、為、人……前、塵、未、忘。”
    一字一頓，努力將自己的一生訴說分明。雖然心裏還是不可抑製的發顫，但他暗暗告誡自己——閻君殿上，前世之事已一筆勾銷。
    禦天行注視著眼前的人兒，明明是濃濃稚氣的小臉，卻透著幾縷凝重與滄桑。雖還是好奇，雖還有很多想問，但看著那人兒努力克製隱忍的模樣，那一刻，禦天行反複告誡自己，今日已足夠，不可再勉強。
    “父皇懂了。”
    短短四個字，不是“知道了”，不是“了解了”，而是“懂了”。禦紫炎並不清楚這幾個字眼之間的區別到底有多大，他隻知道，那一刻自己的雙眸十分不爭氣的蒙上了一層霧氣。
    倔強低下頭，不願自己的脆弱模樣讓人看了去。心緒不寧的禦紫炎甚至不曾察覺，心底的那扇門，又敞開了一點點。
    “時候不早了，炎兒睡吧。”
    見禦紫炎已滿臉倦意，禦天行柔聲說道。而此時，禦紫炎已無法回應，隻因他已然入睡。
    ……凝視禦紫炎寧靜的睡顏，方才說出的八個字久久縈繞在禦天行耳邊——“再世為人、前塵未忘”。
    禦天行緩緩抬頭，透過琉璃穹頂，深邃的黑眸望向同樣深沉的夜幕。
    “前塵未忘”麼？前塵——未忘啊……是怎樣的前塵？又是如何的未忘？是巧合？抑或必然？
    禦天行視線回到身旁的一點紫色。不知……這人兒記得的，又是什麼？
    對麵前人兒的興趣絲毫不曾減弱，反因今夜一番交談而愈加濃厚。
    大概，他正是自己在等的人。若，他當真是自己在等的人，應是不錯。
    月上中天，禦天行也緩緩闔上了眼，掩下了黑眸中流金的光華。冬夜，原本稍嫌冷寂的禦華殿，似乎因為那一大一小相互依偎的身影，平添了幾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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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隱隱約約的更鼓聲飄飄渺渺的穿過重重夜幕，飄入皇宮，飄進禦紫炎耳中。
    夢裏，似是被晦暗不明的鼓點聲牽引著，禦紫炎恍惚又回到了朝雲廳，舉目望去，仍是一襲白屏風、幾道剪影。隻是耳邊傳來的，並非秦殤那低緩的聲音，而是飄飄忽忽、雌雄難辨的聲音。
    “什麼‘捅破天’、什麼‘人間浩劫’，我呸！混沌目、窮奇齒、九尾唇、鳴蛇翼、饕餮舌、魔舍利……那都是些什麼勞什子的鬼東西？老子用的是女媧用剩下的五色石好不好？……”
    夢裏那道憤憤不平的聲音細細碎碎念叨著，令禦紫炎不勝其擾，卻又覺得，好像似曾相識。
    “唔——”一聲輕哼，將同臥在龍床上的禦天行喚醒。
    “炎兒？”禦天行輕喚，但身邊的人兒卻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
    黑眸中環著一圈碎金的光芒，禦天行眼底有一絲不確定——這人兒是在做夢麼？
    然而，禦天行很快發現了不對。原本平靜的小小身體越來越緊張，雙拳緊握，牙關緊咬，而後好似承受著莫大痛苦一般，白皙的臉漲得通紅。
    那明明痛苦卻極力隱忍、不肯吐露半點倔強的表情，同禦天行殘夢中的那張臉一瞬間似是重疊。
    憶起夢中人的慘狀，禦天行心底掠過不安，輕搖禦紫炎的身子，“炎兒，醒醒，炎兒！”
    然而，那人兒似乎越發陷入夢魘無法自拔，不知他到底在夢中經曆了什麼，整個人竟然屏住了呼吸，臉上的血色霎時褪去，仿佛全身的生氣都被徹底抽空了。禦天行大驚，正欲施力強行喚醒禦紫炎。
    “不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