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刺客，異變生
    看到眼前這一幕，尋常孩子該是嚇壞了的吧？禦紫炎目光掃過站在一旁白了臉色的霜月與霜潔，心下了然。這一對小姊妹跟著他也有一段時日，整日裏“殿下”長、“殿下”短的，確實如禦天行所言，衝淡了他許多孤單、寂寞之感。說來也巧，這對雙生姊妹的模樣生得竟與他前世的妻女皆有七八分相像，因此愈發讓他覺得親近。
    隻見此刻，霜月臉上的驚懼一覽無遺，甚至還躲到了霜潔身後，隻露出半個頭來，想看卻又不敢看的模樣令人忍俊。而霜潔雖也害怕得麵無血色，卻仍自挺著小小的胸膛站在原地，目光不肯閃躲得看向不遠處的兩名刺客。
    說起來，平素古靈精怪的霜月像極了年幼時帶著他上躥下跳、惹是生非的小清顏。隻是那會兒每每被長輩抓住錯處，要被責罰時，都是清顏擋在他的身前為他求情。長大些後，每每他因情而傷時，也都是清顏為他抱打不平、聽他傾訴。
    而那樣懂事、倔強的霜潔，又像極了身懷六甲時得知丈夫戰死的噩耗、仍堅持將孩子生下的清顏；也像極了原本自小與他這個“小舅舅”十分親近，卻在清顏改嫁於他後死活不肯改口叫他一聲“父親”的女兒。
    兩個半大的丫頭，不止是他今生第一次擁有的童年玩伴，更是他回憶前世親人的牽念。
    收回視線和有些飄遠的思緒，禦紫炎迎上禦天行詢問的目光。他心裏清楚，從霜月和霜潔身上看到的不過是妻子與女兒的幻影，兩姐妹對他懷有的是忠誠與信賴。而眼前的男人，卻是今生與他血脈相連的至親骨肉，對他是滿滿的疼惜與照拂。思及此，禦紫炎歪著頭看向禦天行，沒有明確的點頭或搖頭，清澈見底的紫眸中卻是一片安然——雖是不喜，但也不至於害怕。
    不過，若是可能，他確實不希望霜月和霜潔繼續留在這裏。畢竟這一切對於五歲稚齡的他們，到底太過沉重。隻可惜有這麼多人在場，他不敢對禦天行提出太多要求，也不願太多人發現禦天行會無條件滿足他的任何請求。
    父子二人一年多來形成的默契，讓禦天行輕易便看懂了禦紫炎心中所想。明知這小東西在故意演戲，禦天行也不點破，反而突然覺得如此用心的偽裝煞是可愛。而且，即便是偽裝著，仍自努力的設法回答了他的問題，不是麼？還顧慮到兩人的身份立場，寧可讓霜月、霜潔兩個小丫頭受些委屈——可見對自己的用心，小東西並非無知無覺。
    越是如此費盡心思、不辭辛勞用力掩飾，越是讓禦天行將眼前人同夢中人聯係在一起。同樣的口是心非、同樣的嘴硬心軟。
    禦天行收回心緒，既是從禦紫炎一連串的動作中得到滿意的回答，他唇角輕揚，輕撫懷中人的頭頂，語調輕快的說了聲：“乖。”
    說罷，禦天行命霜月和霜潔暫且退下，而後才再次看向在場眾人，說道：“繼續。”
    晏靈、林墨煬等人自然看到了上方父子二人的“互”動，心中雖是有些意外於陛下對禦紫炎的細心關照，更不解禦天行為何對一個隻有一歲多的稚子“自言自語”，卻默契的沒有任何表示——陛下的心思不需他們去探究。
    注意力被禦天行引導向兩名刺客的眾人，沒有一個注意到被抱在懷中的小人兒此刻已紅透了臉。
    禦紫炎一麵感念禦天行的體貼，同時又恨不能找個地洞跳進去——“乖”什麼的……他看起來雖是個一歲多的孩童，但內裏卻是成年人的心智啊！如何教他坦然接受如此親昵的言語？
    好在接下來的話題實在太過嚴肅，才沒有讓禦紫炎一直沉浸在別扭與羞赧的情緒之中。定了定神，禦紫炎凝神聆聽眾人的對話。
    “啟稟陛下，刺客口中藏毒已經取出。”林墨煬單膝跪地，拱手稟道，“屬下護駕不力，讓歹人驚擾聖駕，請陛下責罰。”
    “不必多言。”禦天行揮了揮手，並無怪罪之意，繼續問道：“這些刺客的身份，你們有何看法？”
    聽到禦天行問話，在場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投向趴在地上、神色萎靡的兩名黑衣人。此時刺客用於蒙麵的黑巾已被取下，容貌並無十分特別之處。
    “陛下，這兩人額頭寬扁、膚色略黃、發色眸色棕黑，看起來確是燕昭國人的長相特征。”林墨煬觀察了一下，率先出聲回稟，“隻是，僅憑這些，尚不足以查明他們的身份來曆。”
    “——”禦天行對林墨煬的話不置可否，隻是抱著禦紫炎站起身，走到兩名刺客的近前。
    注意到禦天行這個動作，其餘三人皆是神情一凜，全身緊繃，隨時準備出招，以防那兩名刺客猶做困獸之鬥，對禦天行有所不利。
    感受到三人的緊張，禦天行無所謂的笑了笑：“你們未免謹慎過了頭。默已挑斷他二人的手筋腳筋。何況，他們真正的目的，也不該是取朕的性命。”
    “陛下，話雖如此，但賊子在此，臣等又豈敢放鬆半分？”李祁也是微微一笑，不急不緩地回道。旁人或許沒聽出來，他卻是清楚，陛下此刻的心情頗為愉悅。至於原因嘛——
    李祁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乖巧靠在禦天行懷中的禦紫炎，便重新垂眸靜立一旁，不再多言。
    “嗯。”禦天行點點頭，繼續觀察兩名刺客。禦紫炎也悄悄將視線落在趴伏於地上的兩人。
    隻片刻功夫，禦天行劍眉微揚，禦紫炎則是皺眉疑惑。禦天行似有所感，低頭看向懷裏的小人兒，正好將後者的表情盡收眼底。流金的黑眸中閃過幾分讚賞之意，卻並未言明，以免驚醒懷中好不容易放鬆下來、不經意表露出真實情緒的人兒。
    禦天行抬頭掃了一眼李祁和晏靈，見兩人神色，想必也是覺察出了異樣，便命道：“靈，你說。”
    “是，陛下。”晏靈福身一禮，指著刺客因劃撥衣裳而暴露在外的手臂道，“這兩人長相特征確如林大人所言，但手臂膚色卻比臉上深了不少。屬下懷疑他們是經過易容高手喬裝改扮的。”
    隻見地上的兩名刺客聽到晏靈的話後，臉上閃過一絲慌亂的神色，更加證實了晏靈的推斷。
    “啊！原來如此！”能擔任侍衛總管一職又豈會是愚笨之人。經晏靈一說，再注意到刺客神情異樣，林墨煬也瞬間領悟。不等禦天行吩咐，他已上前一步，蹲下身去，在刺客頸間和臉上一番摸索，想要尋找易容的痕跡。
    可是，摸索了半天，竟是沒有發現半點破綻。林墨煬濃眉深蹙，滿臉不解：“這……”
    禦紫炎見狀，心中也是納罕。難道他們都想錯了麼？還是，有高人用了其他法子。想到這裏，禦紫炎在腦中搜刮著前世所知的，能夠改變一人樣貌的法子——藥物、手術……西洋魔法、仙術？覺得自己越想越離譜，禦紫炎暗自好笑，不過轉念一想，連地府黃泉他都經曆過了，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
    “陛下，其實除了易容術，江湖上還有一些秘傳之術同樣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容顏。”站在一旁的李祁見林墨煬搜尋未果，出聲說道。
    “嗯。朕也聽過一些傳聞。不過無論是秘藥還是其他什麼秘術，持續的時間都不會太久，至多兩三日便會失去效用。”
    禦天行點點頭，吩咐下去，“林卿，將此二人押入天牢，好生看管，若能撬開他們的嘴自然最好，若是他們不肯開口，等他們恢複了本來麵目，也必定會有跡可循。”
    聽了禦天行的話，禦紫炎暗自腹誹——那也未必，若是整容術，便是終身也不會再恢複原樣了。若果真如此，他該如何提醒他的父皇，或者想個辦法驗證自己的猜測呢？
    然而不等禦紫炎得出任何結論、也不等林墨煬領旨，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兩名刺客的表情突然變得驚訝而痛苦，眼眶、鼻孔、耳孔都滲出鮮血，臉因變形而顯得猙獰扭曲，緊接著竟然從頭到腳整副身體都膨脹起來。
    “陛下小心！”察覺到異常的李祁臉色大變，連忙出聲示警。禦天行自然也意識到情況有變，內力凝於腳下，一個縱躍已是護著懷中人兒退開數丈。李祁、晏靈和林墨煬三人同時橫身擋在禦天行麵前。
    禦紫炎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就覺得眼前一黑，帶著一絲疏冷的香氣縈繞於鼻尖，耳邊傳來“砰砰”兩聲。
    ——
    禦天行看著眼前血肉橫飛的慘象，麵沉似水。在場幾人也是一時無言，誰也沒有想到，這兩名刺客竟然毫無征兆的爆體而亡。而且看他們先前意外的反應，並非自願赴死。
    是什麼樣的人有能耐遠程操控他人生死？這高人，又隱匿在何處？
    意識到此番的刺客事件絕不簡單，禦天行卻不打算在現場逗留繼續盤查。抱著禦紫炎走出大門，他沉聲吩咐道：“收拾幹淨。”
    說罷，便頭也不回的離開充斥著血腥氣的寢宮。
    而禦紫炎雙目被禦天行以掌遮住，本無法視物，卻奇異的發現，一片火光之中，自己好像影影綽綽看到一抹白影。
    那道身影飄飄忽忽，亦真亦幻，還令他有一種熟悉之感。
    可當他想要努力看清之時，卻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心悸、頭痛欲裂，而後，便暈了過去。
    禦天行並不知道禦紫炎黑暗中所見奇景，隻感到懷中人兒突然如同斷線木偶一般，渾身一軟，頭無力垂下。
    “炎兒！”禦天行心底大驚，一瞬間竟是感到渾身的血液都涼透了一般，前所未有的慌亂毫無預兆的襲上心頭。
    ——禦紫炎渾渾噩噩間，隻覺得有什麼東西正試圖擠/入他的體內，劇痛自內而外席卷全身。
    “唔——”他拚命抵抗著那種靈魂被擠壓驅逐一般的壓迫感，唇齒間模糊的音節與緊緊抓住自己衣襟的手向懷抱著他的人傳達著痛苦的感受。
    禦天行感受到懷中幼小的身體不停的顫抖，俊朗的臉上滿是凝重。下意識的收緊雙臂，禦天行完全沒有注意到，此刻他的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忐忑不安。
    ……仿佛過去了一個世紀，那種好似異物入/侵靈魂的痛楚終於結束。
    當禦紫炎恢複意識時，發現禦天行正抱著他，盤膝坐在地上。而他們身處之處，似是一條完全密閉的通道，牆上鑲嵌的夜明珠發出柔和的亮光，身後隻有晏靈一人無聲站立，李祁和林墨煬並不在左右。
    禦紫炎隻感到禦天行懷抱著他的雙臂如同鐵鉗一般，幾乎勒得他的骨頭生疼。下意識低吟一聲，卻不知這一聲在禦天行心底掀起的波瀾。
    “炎兒醒了？！”禦天行看到懷中人兒清醒過來，方才那種窒息的感覺終於得到了緩解。
    黑眸牢牢鎖定住懷中的一抹紫，關切之情溢於言表，“可覺得哪裏不適？”
    聽出禦天行話中的緊張與重視，禦紫炎微怔。眼前這個男人眼底尚未褪盡的慌亂同印象中那個清冷的、一切總是盡在掌握的帝王簡直判若兩人。
    莫名的心動，鼻翼有些發酸。柔嫩的小手下意識的捏住眼前人的衣襟，抿著淡粉的唇，一時間也忘記了隱藏情緒，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一個動作做完，禦紫炎心中便是一頓，隨即也明白，自己一年多以來努力隱藏的事情，怕是徹底暴露了。可——
    或許，他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了吧？抬頭迎上那雙寫滿關懷的黑眸，禦紫炎心中出乎意料的坦然。或許，他這一次又會重蹈覆轍、泥足深陷。但或許，有著血緣牽絆，父皇不會像前世那些人一樣，對他的信任輕易背叛？那麼，即便父皇知道了他的秘密，也沒什麼要緊吧？
    並不知懷中人兒已將他的關懷誤以為父子天性，頭一遭見這人兒正麵回應自己的問題，禦天行此刻卻沒有半點心思體會高興或激動。他並未漏看禦紫炎仍有些蒼白的臉色、汗涔涔帶著涼意的脊背，和略顯光芒暗淡的紫眸。
    這哪裏是沒事的樣子？然而相處了一年多禦天行如何不知這人兒的脾氣。即便有任何不適，也從不肯吐露半句，隻是默默承受。於是，他更為用心的分辨這人兒一舉一動中蘊含的意味，到如今幾乎已不需對方多做些什麼。隻需一個眼神、一點蛛絲馬跡，他便能輕易了解對方的心思。
    自懷中玉瓶內取出一粒藥丸，修長的手指將藥丸推入禦紫炎口中。禦紫炎毫不懷疑藥丸的功用，順從地吞下。刹那間，虛弱的身子恢複了不少氣力，原本深感無以為繼的呼吸也順暢了許多。
    這配藥的手法，當是殷霜。即便是前世深諳醫術的禦紫炎也在心中暗自佩服，這藥效實在出眾。
    “靈，你先行回去。暗中加派人手，監視燕琉璃一舉一動，還有那幾個尚水密探！”見禦紫炎麵色好轉，禦天行方才抱著他站起身，且行且冷聲吩咐道，顯然心情不佳。
    “是。”晏靈雖有不舍，卻唯有領命退下。
    說話間，一行人已從密道中走出，眼前所見之處，竟是——淩煙宮正殿。原來禦華殿和淩煙宮之間，有秘密通道相連。大概是為了方便身為影衛的母親行事吧？禦紫炎望著晏靈遠去的背影，如是想著。
    至於自己暈倒前看到的那道身影——禦紫炎眼中掠過一抹疑惑，是他的幻覺，還是別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