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藍焰火﹒下部 80、暴風雨洗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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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暴風雨洗禮
回到家,兩點。竟然所有人都沒睡。見我推門而入,都放下手裏的撲克,齊刷刷看著我,表情好像事前演練過,一個號,都是視線集中,刻意冷靜,暗藏玄機,一絲差別也沒有。
我立馬感覺到屋子裏氣氛凝重,從每個人臉上看出他們有事在等我。我裝作沒察覺,訕訕地說:“那麼好興致,誰贏了?誰贏了請宵夜哦。”
啞然。
半天,彤姐嘟噥了一句:“都幾點了,還知道回來?”
我笑著回答:“離天亮還早呢——”
媽、表哥、彤姐都沒想到我這麼看不清形勢,讀不懂每張臉上的表情,總體來說是那種不識時務的二大爺,一時竟被我弄得不知如何切入主題。
繼續冷場……
冷場的片刻,其實我的心怦怦跳。該來的總是要來,否則怎麼叫“暴風雨洗禮”呢?他媽的暴風雨有什麼好洗的?能有洗溫水澡舒服嗎?可它要洗你淋你,你能不洗嗎?洗完了,淋過了,打擺子發燒。燒完,人更瓷實一點——不就是這樣嘛,沒什麼了不起。
媽媽他們還在考慮開場白,考慮誰先啟口,見這模樣,我幹脆單刀直入地問,有事等我說啊?
我隨即從茶幾上拿起一頁紙。從進門我就注意到這頁A4的白紙了,慘白慘白地攤在茶幾上。我多機靈啊,屋裏多了什麼少了什麼,眼睛餘光一掃就知道,就是幹刑偵幹臥底的料,沒讓我幹刑偵幹臥底是華人世界的重大損失——此刻我完全清楚,屋裏發生的一切一定和這頁紙有關。
拿起來一看,一頁藥檢報告單。我猜得果然沒錯。
警察來過。真他媽為民周到。不光上門取樣,親自把我的那點尿帶走,驗完還把結果送上門來。明天不給他們送麵錦旗,就忒不識抬舉了。
當我看到報告單上藍色印章赫然蓋著“陰性”兩字時,狂跳的心突然就風平浪靜了。我抬起頭,勇敢地看著表哥一眨不眨的眼睛。
“怎麼回事?”表哥問。
不就是這麼簡單嗎?四個字,我進門那會兒就可以問,幹嗎還要嚴陣以待氣蓄丹田,運足氣?
什麼怎麼回事?就這麼回事。我以不屑的口吻回應表哥。
“Tony!”母親是突然出現的高音符:“怎麼回你表哥的話?”
幹嗎這麼嚴肅的瞅著我?怪嚇人的,都兩點了。我依然強頭倔腦地說。
彤姐說:“問你呢,這尿檢報告是怎麼回事?警察都上門來了,你還不好好給我們說清楚?”
我說,你們不是都看見了嗎?“陰性”。什麼是陰性,你們不會不知道吧。你們要是不知道。我鄭重地跟你們解釋一遍科普一下。陰性就是什麼事兒也沒有!懂了嗎?
我這種態度本來是要挨扇的,我表哥可不管我媽是不是在場,在他心裏我就跟他兒子一樣地位。但是,這晚,他們誰也沒上前來掄我一巴掌。也許他們商量好要以理服我,不能把我弄毛了,弄到事與願違;也許,他們真覺得我長大了,一進門,燈光下一米八幾接近一米九的個子把他們著實嚇一跳,原來準備好痛罵我的詞兒突然就卡殼了。他們每個人暗中都在嘀咕,靠,才發現長這麼高!
更也許,要抬手扇一米八八的臉,也忒費勁了,肩頭的斜方肌看著還那麼大塊、那麼有力。他們很知道量力而行。
他們不扇我,意味著要跟我掰扯道理,可我困了,早知道我就早點回來細聽端詳了。
我大大地打了個哈欠。
一個深深的哈欠讓家裏凝重的氣氛稍有緩和,表哥說:“知道”陰性”,結果要是”陽性”,早把你鋪蓋扔街上去了,還容得了你進門?!”
我說,哥,要是“陽性”,不用你趕我走,明兒你們到什刹海撈人吧。
母親急切地說:“你現在怎麼越來越油了?說話不對味兒了。小彤,你聽聽是不是不對味兒了,Tony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談什麼“以前”?最討厭說“以前。”“以前”我還尿褲子呢!我心裏暗想。
彤姐說:“小鈞!什麼叫”什麼事兒也沒有”?蒙誰呐?什麼事兒沒有警察能平白無故叫你尿檢?警察怎麼沒叫我們仨尿檢?獨獨要你尿檢?你倒是說清楚,警察怎麼就盯上你了?你好好兒的警察能看上你?”
辣。還是我姐把話說到點子上,叫警察盯上絕非“什麼事兒也沒有”。都明白。
然而我不怕。我從容坐到沙發上,又打了個哈欠,說,我和朋友上酒吧了,那個叫什麼什麼酒吧,記不清了。那天突擊檢查,凡泡吧的,每個人都要經過尿檢,多半是警察發現有人嗑藥了,殃及池魚,我也不清楚究竟為什麼。北京的事兒能有那麼一清二楚嗎?對,就是這樣?!”
是理由,也不是理由。不是理由我也得把它說得像理由。
我嘟噥道,算我倒黴,被警察逼著撒了泡尿,糗死了。
我明顯感覺家裏的氣氛鬆緩下來。
表哥說:“我們相信你的話。警察有時候不管三七二十一……不過,你真要注意了小鈞,你這孩子單純,單純是把雙刃劍,說明你沒經驗,沒閱曆,容易上當。沒事你以後少去那種地方。”
我說,行,我以後常在家打坐行不,要不練瑜伽吧?往後你們回來,見我在打坐冥想,或者腦袋朝下練著瑜伽,都別嚇到,以為我腦子進水得自閉了。但有句話我要糾正你哥,“那種地方”?什麼是“那種地方”?難道不是政府蓋了章工商局出了證,同意開業的?我又沒去黑店地下酒吧。你們要沒別的事兒,我去睡了……困死了……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那麼精神啊?
彤姐說:“洗澡!”
明兒一早洗吧,我不行了。姐,你別進我屋哦,我裸睡。
所有人麵麵相覷,眼光交流著一句話,一句難以言表的話。我也不知道是什麼話。
我當然不裸睡。從來沒裸睡的習慣。那晚,我甚至沒脫牛仔褲就睡下了。準確地說是趴下。但凡累了我都趴著睡。
眼看就著了,突然一激靈,要緊拿起手機給小飛打過去。
完啦?聽他很快接機,估摸沒在“作案”現場,便問。
多半聽出我說話聲嗡嗡嘰嘰,小飛說:“睡啦?你也太脆了,跑什麼呀跑?沒見過你這號慫包。”
我說,我問你完了沒有?
小飛說:“我出來一會兒了,估計那邊還沒完,勁兒大著呢,那丫今晚夠嗆。”
我說,你怎麼就出來了?
小飛說:“嗟來之食,沒勁。你不在,我怎麼可以貪嘴。一片忠貞對小鈞。”
我說,少來,那不是你的菜。
我猜著了,那款不對小飛的口味,他什麼胃口我能不知道?但估摸那東北哥們喜歡。
小飛說:“那東北哥們也太會算了,說我們四個正好一人二百五。”我估摸他說的是付賬的事兒。“我才不二百五呢,我對他們說,你們倆Half吧。”
我說,狗血!
小飛仿佛一點沒睡意,饒有興致地跟我描述“北方狼”後來發生的事,說那小子看著瘦,勁兒還挺大,是吃這口飯的料。我說,忙了一天,你不困啊?他說:“本來演出完挺放鬆的,想好好和你樂一樂,可你……哎你怎麼老和我不對榫啊?
我繼續壓低聲音說,知道嗎?我回家,一屋子人候著我,臉色兒一個比一個黑。
小飛說:“幹嗎?”
我說,等著跟我掰活呢。不說這了,你離開那兒了就好,別捅出什麼婁子來,聚眾可不好……睡吧。
“別介!”
我說,還靜不下來?
他說:“嗯,你知道現在我這兒怎麼個狀況。”
我說,我不知道,誰知道你啊!
“過來吧……”他聲息妖媚。
我說,大條啊,都什麼時候了,天都快亮了。
“怕什麼,”他說,“你又不是大白天沒進過人屋。”
我說,不說了,我媽來了。
我媽真的進來了,不是我假托。
母親進我臥室時,掐電話已晚,被她看到。
媽問我:“還在跟誰打電話?我以為你睡了。”
我說,都是一幫夜貓子,不分晝夜。
一句話打發。
不是每件事都需要解釋。隻有當你覺得這事做得不對時,才急於解釋,而解釋的效果是,讓這事兒愈發可疑。這叫泥臉越抹越黑。我有意不讓媽感到淩晨跟人通電話有什麼不對。法律條文上說“公民有隨時打電話的權利”“淩晨電話不屬於刑事犯罪”。嗬嗬,我瞎掰呢。
母親以為我睡了才進我臥室。她想幹嗎?看看熟睡的我?那她為什麼平時不待見我,非等我著嘍才想到?是身為母親的她太古怪,還是我太逆反,讓她不願意捏到玫瑰花梗似的被刺到?抑或說,我讓她覺得我已經長大了,太直白的母愛溫情隻能招來更嚴重的反叛?
誰知道!
母親在床邊坐下,她那對又黑又明亮的眼睛直視著我。我想,此時,她看到的同樣是一對美麗的黑眼睛,跟她幾乎一模一樣。她想伸過手,摸一下我的額發——我猜想。然而她的手走在半道就停下了,縮了回去,局促地和另一隻手交合在一起。我拉過毯子蓋住赤裸的胸脯。我不在乎在任何人麵前袒露年輕而有型的胸脯,可在母親麵前,我竟羞怯。我不記得,小時候她是否給我洗過澡,把過尿,毫無記憶。反正,當我成長後,我的一切對於她都是陌生的,就像她對於我同樣的陌生。
母親在我床前說:“我還有三天會期。後三天安排很緊,我可能沒有時間再到這裏來。”她沒說“我恐怕沒時間再來看你”,為此,我很遺憾。
我說,沒關係。
是沒關係。有什麼關係呢?一年半載都看不到我一次,家常便飯,何在乎三天。忙你的吧。
她說:“你要聽哥哥的話,在北京。還有嫂嫂。少惹事。能想起來,就跟新加坡打個電話。”她沒說“經常給爸爸電話問候”,這些都是最謹慎的用詞,最低限度的要求。
我說,我會的。
她說:“你平時把自己弄得幹淨些。怎麼睡覺連牛仔褲都不脫?還有,別老趿著人字拖滿大街跑,這裏是北京。”這是她多年來唯一一次以母親的口吻對我叨叨。原來,她也是會像母親那樣叨叨的。我一點都不嫌她叨叨。我好滿足,並且感到溫暖。因為我好少好少被母親叨叨。我和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不一樣。
她說:“男人要生活得精致一點。男人連自己的生活都沒有要求,那他怎麼可能認真地對待其他事?”她把我歸入“男人”之列,而不是孩子,這是很多做父母的做不到的。然而,我幾乎沒在她跟前做過孩子,一下子就成為男人了,我有點心酸。
她說:“睡吧。別仗著自己身體棒,晝夜不分。熬夜對身體得傷害最大了,還容易掉發,過幾年你就知道。”
她沒給我掖一下毯子就走了,我好想她克服矜持、放下做母親而定身段,為我做出一點犧牲,比如撫摸一下我,或者僅僅是為我掖一下毯子——天底下所有母親都會這麼做。那一點點的溫情對兒子來說,能受用一輩子。然而,我的母親沒這樣做。她走了,走出我的臥室。也許,她原本想在我睡熟以後,好好看我一眼,撫摸一下對於她依然陌生的臉龐,盡一點母親的義務替我掖一掖毯子……偏偏我沒睡。我沒睡著,能怪她不夠溫情嗎?
她走了。我特別沒出息地淌下兩行眼淚。無聲而緩慢。我任憑眼淚盡情地流淌,連摸都沒去摸一下,眼淚淌完了,心情就舒爽了。
那次母親在我床前叨叨了以後,我又有多長時間沒看到她?半年?一年?兩年?不記得了。反正後來我從北京到溫哥華,一直沒和她和爸爸見過麵。記得,那年聖誕,我從積雪很深的溫哥華打電話給她,第一句話說的是,媽,知道我在哪兒嗎?
靠,問母親你知道兒子我在哪裏嗎,是件多悲慘的事。為這句話我整整看了三天雪景,痛苦了三天。
北京那個淩晨,說實在也算不得叨叨,我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