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藍焰火﹒上部 6、漂泊族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950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8、漂泊族
“淚心男孩”在網上問我:“炸雞店做得怎麼樣?”
我說,還行。我沒跟他說油味讓我犯惡心的事,不願意他們小看我。他說:“要覺得不行,我還給你找。酒店行李員什麼,你願意幹嗎?”我說,炸雞店先做著吧。一忽兒,他又說:“我看有個工作挺合適你的。”我問是什麼?他說:“鴨店。”當時我腦子根本沒往歪處想,傻愣愣說,炸雞炸鴨還不是一回事。他打過來一串表情符,我一下子就明白,快手回複道:滾!
過了一會兒,他說:“不開玩笑,知道在北京鴨一晚上掙多少嗎?”我說,掙多少也跟我沒關係。他說:“像你這樣的帥哥一晚上少說也得入兩三千。”當時,我對人民幣的概念也就是一頓能吃撐的火鍋就花百十來塊,兩三千應該不是個小數了。
“淚心男孩”又說:“按這裏的市價男孩比女孩高幾倍。尤其你這年紀的,走俏。剛剛熟,水蘿卜似的,又都長開了,加上盤兒倍靚,大鼻子大眼睛的。我要有你這本錢,早幹了。”我說,真這麼想?他說:“原始積累不擇手段,賣什麼不是賣?誰說爹媽給的就不興賣?這不守著米囤要飯吃嘛。這年頭,誰掙到第一桶金誰就是爺。我兩小時家教才掙80塊,搭上路上的時間,虧大了。知識貶值到什麼程度啊——欲、哭、無、淚!!”
我無言以對,不知道這世界發生了什麼。
我由此聯想到在三號樓住的凡凡,似乎有點相信“淚心男孩”的話了。特別是有關“原始積累”的說法,似乎很具學理概念。什麼事有理論做支撐,就難纏。剪不斷,理還亂。但這事和我關係不大,畢竟,金錢在我生活中所處的位置和他們還不是一碼事。
自打在超市門口見過一回凡凡後,我在公寓區時常能見到他,他經常衝我打一響指,然後旁若無人地喊:“嘿,哥們兒!”臉上的笑容燦爛而俏皮。
那天,我剛在超市貨架上取下一件東西,就聽見門口鬧嚷嚷進來幾個男孩,轉眼望去,其中就有凡凡,穿一件紅色恰克,特別鮮亮。他們在收款處買了煙,很快走了。我去買單,聽見收款的阿姨正在議論他們——
“……真是什麼樣的都有。這裏是高檔住宅,怎麼能允許他們在這裏搭窩?治安還有沒有保障?!”我當時還不太理解“治安”是怎麼回事,反正聽起來和本區業主的安危有關。聽她們一說,我基本能確定原先對凡凡他們的猜測了。
另一個阿姨說:“眼睛盯的就是有錢人口袋,不在高檔區築巢搭窩,能掙到錢嗎?”我聽兩個阿姨說起來就跟說一群鳥似的,其實,想想,凡凡那樣的男孩不就是群鳥嗎?候鳥。居無定所。逮什麼吃什麼。還吃得挺飽,挺鮮嫩。
前一個阿姨又說:“看那倆孩子細皮嫩肉的,模樣那麼好,幹什麼不成,非得搗鼓這幺蛾?”
另一個阿姨說:“賣的不就是模樣嘛,歪瓜咧棗誰要?”還說,“要是我家的孩子,一準打斷他腿。看他還能不能見天往外跑。”
前一個阿姨說:“你心善,屬菩薩的。換了我,我就殺了他,然後自己吃找些耗子藥吃,上吊也成。丟不起這人……”
我聽得毛骨悚然。
見阿姨談興正濃,完全忘了給我結賬,便提醒:“阿姨,我買單。”
阿姨衝我抱歉地一笑,麻利地給我結賬,一邊說:“小夥子,這夥人可不能和他們摻乎。有機會你也跟業委會反映反映,不能讓他們在咱小區住,把小區的名聲都敗壞了,把你這樣的好孩子也帶壞——”見我怔怔的樣子,阿姨問,“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嗎?”
我搖頭。
阿姨說:“不知道就當阿姨沒說,正經孩子還是少知道這些事好。”
我看著玻璃外,凡凡他們還沒走遠。一群閃亮的男孩,活潑地打鬧著,互相開著玩笑。
我不知道凡凡他們底細怎麼讓超市裏的阿姨知道得一清二楚?也許他們根本都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也沒覺得這營生有多丟人。這是兩代人最本質的區別。理解萬歲,可誰需要“萬歲”?“萬歲”是個多奢侈的詞兒。凡凡他們包括“淚心男孩”看重的就是眼前的十年。而我呢,不也一樣?未來太遙遠,明日不可期,可以把握的也就是眼下了。
公寓區真要不讓凡凡他們住怎麼辦?我不由為他們擔憂。我之所以會這麼想,是因為感到自己和凡凡他們的境遇是相同的:北京,是我們的棲身地,要是北京也不容我們了,我們就難了。無形中,我把自己和凡凡他們聯係在一起,都屬於漂泊一族。
“太月”公寓區要是驅逐了凡凡,北京就沒這行當了?當然不是。我很快發現,這行當在北京堪稱一支敵後武工隊。神出鬼沒,無處不在,有時還有神兵天降的本事。
那天,炸雞店快下班的時候,門店經理又讓我去店門口發廣告單頁,招徠顧客。和我一起的男孩喊著:“走,拉客去——”隨即把一摞宣傳廣告塞我手裏。
男孩問我:“知道經理幹嗎老讓你去發廣告?”我說,我幹活賣力,獎勵我,這活兒省勁兒。“那頭豬有這麼好嗎?”男孩撇著嘴說。我說,不會是看我快到點了,故意拖延我下班時間吧?男孩嘻嘻一笑說:“看你人帥,招人眼球,好為店裏多拉些生意——這是他親口說的。”不知什麼原因,我臉一下子熱了。
我穿著炸雞店的紅T恤,圍著黑色的長圍裙在北京街頭吆喝著:年末夜市回饋促銷,買三送一,買五送倆……那時候,北京城正漸漸被夜色包圍,行人比一天中任何一個時段都多,我逆向麵對人流,不斷往路人手裏塞廣告頁,不時被人們撞得搖搖晃晃。我害怕人們衝我喊:別擋道!害怕看見那些有意避讓我的手;也害怕看見鄙夷厭嫌的目光。我心裏明白他們是討厭廣告,不是討厭我,但我依然害怕,隻要一觸到那樣的眼光,就感到深深的羞辱。要是誰從我手裏接走廣告,我會感激得要命,我想這人一定有個弟弟或者兒子也在為他人打工,受經理吆喝,在北京某一處幹著丟人現眼的活兒……接過我廣告的人,通常走出幾步就隨手一撒,看都沒看一眼,這情景那麼強烈地刺激到我。
彩色的紙片在夜色裏飄舞,隨後飄落,隨後一地狼藉……
廣告快發完的時候,我突然撞到了小偉哥哥——你們一定記得小偉去新加坡的時候,和我處得特別好,當然也因此而惹惱了馬丁。我到北京後完全沒想到要聯絡他,一是覺得他正走紅,一年好幾部戲,多半在外麵顛,未必在北京。再就是覺得我現在挺落魄的,見了也沒什麼意思。沒想到在這裏撞上了他。
小偉驚訝地看著我:“是你嗎Tony?”當他確認是我無疑後,一把抱住我,“哎呀,我怎麼會在這裏遇到你,我的好弟弟?你太神了,怎麼會在這裏冒出來?”
沒容我說話,小偉又說:“想我沒有?”我點點頭,沒想也要點頭,不點頭就太不近人情了。“想我到北京不給我打電話?”小偉給了我一拳,熱情無比,隨即拉過身邊一同伴,把我介紹給他。,“這是我弟弟,新加坡大學的優等生,怎麼樣,大美男吧?”
這時,我才發現小偉身邊的這個人,我衝他笑笑,他伸過手和我握了一下,麵無表情。我們的寒暄很快被小偉打斷,他說:“今天我們有事,急著去見一個組,改天我請你吃飯。”他突然想到問,“你怎麼在幹這個?”
我說,我現在在北京讀書。
“哦。國外學生都興一邊讀書一邊打一份工,挺好的。這麼說你現在不讀新大了?”
我說,是。
小偉說:“可惜了。不過也挺好,你在北京我就可以經常找你了。”他始終按自己的想法在對我的現狀做出判斷,沒覺得我在炸雞店打工有什麼不對勁。
後來,小偉哥哥和同伴急匆匆走了,和我一起發廣告的男孩問我:“你認識他們?那不是那個誰嗎……拍電視劇的,倍兒帥。”
我輕輕地“啊”了一下。
遇見小偉哥哥我沒興奮,我始終在想他那個同伴怎麼那麼麵熟?卻一時想不起來曾經在哪裏見過。也許在電視上。但似乎又不是。
下班以後,我還在尋思這事。我這人毛病大,一件事非想出個根由來不可,否則怎麼都和自己過不去。後來,騎著車,我突然就想起來了,是他!
我真見過那人,而且就在我眼下住的這幢公寓樓裏,當時,我還琢磨過他的事——
那天,我下課回家,按下門上的密碼,剛要進去,一個年輕人緊隨著我進了樓。這事常有,我沒在意,可玻璃門裏頭的保安注意了,盤問道:“去幾樓?”那人說:“19。”
我和那人一起進了電梯,我按下自己的樓層後,還替他按了19樓那個鍵。那人輕輕對我道了聲謝。
我們有幾分鍾麵對麵靜默的時間,我注意到他穿一件特別長的黑大衣,戴一頂式樣新潮的黑色呢帽,架著一副墨鏡,鏡片的顏色呈青綠色。黑色的圍巾圍得比較高,遮住了下巴,但依然能看出有一張不錯的臉型,唯一呈暴露狀的鼻子絕對是優秀的鼻子,輪廓清晰,皮膚光潔,微微滲著油光。我當時就感覺這人特帥,沒準是演員什麼,否則,衣著不可能那麼自信地與眾不同,也沒必要把自己包裹得那麼嚴密。當時我想,哇,這樓裏還真有幾個人物呢。
因為看不見他的眼睛,不知道那短短的一刻,他有沒有在打量著我。如果他曾經在電梯裏打量過我,後來在街上撞到,應該不會對我毫無印象。
我下電梯的時候,還衝他點了點頭。
如果說,晚上十點以後還蒙著臉的這個男人不足以給我留下準確印象的話,那麼,三天後又一次偶遇讓我清清楚楚記住了他。
那是個早上,我出門,保安說有我們家郵件,我在保安室的窗口做了個簽收。這當口,他從電梯裏出來,依然是那身裝束,但沒有帶墨鏡。他從我身邊走過,沒有看任何人,徑自在玻璃門前按了開門按鈕,然後快步走了出去。
我聽見保安清清楚楚說了聲:“什麼玩意兒……吃軟飯還這麼跩。”我驚訝地一抬頭。我本不應該抬頭的,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再說有什麼好吃驚的?但當時我沒控製住,我驚訝了。
保安似乎從我眼睛看到了我責怪他的意思——幹嗎要背後詆毀他,這個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人?幹嗎要在背後說人壞話——如果把這話看作特別毀人的話。保安說:“什麼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睛。他每回來都說去19層,但事實上,他去的是15層。鬼吧?知道15層住的是誰嗎?”我搖搖頭,這會兒我已經感覺到保安的話多半是真的了。
“15層那女人特別有錢,投資拍電影,多大的腕兒都要衝她陪笑臉。在這兒陪她過夜的男演員已經換了幾撥了。我想想這是第幾個了?”他掐指算著,“第四還是第五?唉,你知道他是演員嗎?都說是,可我沒見過他演的戲,你見過嗎?”
我匆忙說了句:“沒。”轉身出去了。
我在樓前轉彎處再次見到那“演員”,靠在一輛黑色Jeep上打手機,一會兒鑽進車廂,開著走了。
他幹嗎要把車停在離我們樓那麼遠的彎道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