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藍焰火﹒上部  4、懺悔書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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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懺悔書
    來到北京後,發現表哥和從前不太一樣,話少了。盡管如此,可每次離家或者回來,表哥都會給我一個輕輕的擁抱。他曾經在英國留學多年,對這套習以為常,有時還會用麵頰熨我一下。表哥當年留學的那所學校,我母親目前在那裏講學,是同一所學校。
    我知道,表哥是了解我的。他明白像我這樣的孩子,內心不能太幹枯,太幹枯太空洞了會導致事物走向另一個極端。當他寬闊的胸膛熨到我時,似乎在用花灑為我作了一次澆灌。就憑他這份默默的理解,我感到我們在北京會相處得很好。
    但更多的時候,表哥則衝我皺著眉,至少是沉著臉,尤其是彤姐問我是不是晚上又上網到很晚?看到我神情疲倦,無精打采樣子,表哥就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他總覺得我是在糟踏自己,老天對我這麼眷顧,給了我那麼好的本錢,可我偏不好好愛惜——這是人生價值觀的根本分歧。我不明白我的生活為什麼就不是生活?他們那樣為金錢、名利疲於奔命就是合理的人生?活著為什麼不能隨心所欲?
    我無精打采的狀態,是讓他們嚴加管束造成的。要不是他們老拿眼睛盯著我,我肯定生龍活虎,能上房揭瓦。
    為了不讓表哥再那樣看我,我提出要去健身,表哥說:“你行嗎?”表哥擔心我受過傷的肋骨是不是承受得了劇烈的運動。我說,正因為要恢複,才需要鍛煉,否則我真廢了。
    我答應表哥,我會量力而行的。
    我也想把自己從網絡上解脫出來,但不是很有信心。
    表哥公司的李豫帶我去看了幾家健身場館,是表哥關照他辦的。我看了後覺得都還行,北京這些年比我原先想象的要好許多。
    我選了個交通便利的場館,說,這是最重要的。
    場館要繳納會費,三萬一年,之後,可以享受裏頭所有的設施和服務。我問李豫,這個數在中國算貴嗎?我對北京的消費毫無概念。李叔叔笑了笑,說:“你就別管這些了,你哥會給你簽單的。”
    出了那地方,李豫小心翼翼地對我說:“小鈞,你有什麼別的消費,把單子給我,你不好跟你哥說,我會拿去處理的。”
    我說,我有什麼不好說的消費啊?
    李豫兀自一笑,壓低聲音說:“傻孩子,你當李叔叔看不出來,像你這樣帥小夥子,怎麼會沒有額外的開銷呢,正常的。”他還告訴我,這個場館有酒吧什麼,那裏的女服務生不錯。還有香薰SPA,運動累了可以去放鬆放鬆,也算是這地方的一大特色吧。周邊有幾個挺火的夜總會、歌廳。我似乎明白了李豫說的額外消費是什麼。
    打那時候起,我對李豫就有了戒心。我覺得他太會看人眼色了,還有點自作聰明。
    我後來才知道,三萬元當時在北京相當於一個普通公職人員半年的薪金,我覺得這個開銷太奢侈了,於是就把年卡退了,補辦了一張隻能健身、遊泳的卡,一年三千。如果要打壁球什麼,就臨時買鍾。我想,我就是為健身、鍛煉,什麼酒吧、女服務生,拜拜吧您!到北京我要學會自斂自律,否則,怎麼待得下去?我的本意是不想再犯事了,或者說不要再闖禍,不管做不做得到,反正努力做吧。
    那幾年北京風行所謂的“會所”,其實就是會員製的娛樂場,那裏頭的“女服務生”跟坐台小姐沒什麼兩樣。叫法上含蓄,實際性質沒多大差別,這是中國內地大城市的精明之處。比如,按內地的規定,會所包房必須在門上安一方玻璃,以便外頭可以洞察內部的一切,其實,形同虛設,因為通過巴掌大的一方玻璃是看不到室內所有角落的,你想幹什麼都可以,隻要花錢。這真是個有錢能使鬼推磨的社會,其實,又何止推磨,把鬼扛著走都成。
    …………
    我到北京後不久,接到馬丁一封長長的信,手書的。我不明白馬丁幹嗎要用手寫,而不是E-MAIL,或者打印,也許手書的信函,通過筆跡才能真正看到一個人的真誠。
    馬丁筆下的每個字都像被榔頭從中間捶了一下,架子散了,胳膊腿亂飛。加上多是繁體,讀起來很吃力。他是接受英式教育長大的,英語比中文好,我看過他的英文書寫,那是可以視為藝術品的。
    這封充滿情感的書信,在我的幾次遷徙中遺失了。還是去年,我回新加坡時,偶然在一隻舊的行李箱中發現了它。我本來打算把這箱子除理掉的,它跟我走了許多地方,渾身貼滿了各個航空公司標簽,而且多處都已經損壞,像一件文物。我在這隻文物般的箱子裏發現了這封信,而且被撕過,信的內容已經不全。我不記得當時為什麼把這封斯碎的信又保留下來?出於什麼動機?冥冥中覺得,既然如此,說明它是一封值得保留的信。於是節選了一些段落輸入電腦。原件繼續留在了新加坡。
    如果,沒有當時這些偶然,就不會有下麵的這一節文字,這是一定的。
    馬丁信中寫到:小Tony——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馬丁就管我叫“小Tony”,這個稱呼讓我很不舒服,它造成的實際效果是,把我和馬丁的輩份拉開了,這很不好。想到那些纏綿的場景,更讓人有不倫的感覺。於是,我在各種場合抵製他叫我“小Tony”,又不好明說,隻能說我不小了,別老叫我小Tony。可這種抵製收效不大。
    馬丁說,小Tony,你走了以後,我很長時間不能適應,我的世界坍陷了。我的生活狀態原先不是這樣的,現在整天失魂落魄。晚上有時整夜整夜不睡,白天像在夢遊,沒有晝夜之分。心髒沒有規律地跳,你知道,我的心髒是出了毛病了。有一種病叫心肌損傷,因為你,我的心受到了極大的損傷。其實,這種狀態並不是從你去北京那會兒開始的,從你開始鬧別扭,後來又進了醫院,我就不是我了……現在,我已經好許多,每天堅持服藥,生活開始正常,每天都有去畫廊上班。畫廊也逐漸恢複到從前的樣子,開始有新的畫展和買賣。
    馬丁在信中表達了很深的悔意,他說,他不後悔遇上我,更不後悔愛上我,他一直把遇到我看作是上帝的恩賜,一生都會為享受到這段真切的愛而滿足。他說他後悔的是,在這段愛的經曆中,太不顧我的感受,沒有考慮到年齡的距離會造成需求和感受上的差異,對待情感的態度也截然不同,而這種差別是不可調和不可逾越的。
    他說,盡管現在看來這一切有可能隻是一方的牽強附會,但不管怎樣,愛,使我對每一天都充滿了期待,每天都不想糊裏糊塗過去。這不是每個人都能遇上的,有的人一輩子都體會不到愛的況味,而我深切地體味到了……
    我感謝你,也感謝上帝。上帝把你造就得如此出色,又送到我跟前……
    他說,你成熟的體格讓我誤把你當作是成熟的男人,而事實上,你還太小——我應該從你的眼睛和神態中發現你的天真,但我疏忽了,這是我最大的失誤。說到底你還是個中國血統的孩子,在歐洲18、9歲已經非常獨立,而中國孩子不是。
    有件事過去我一直不願意承認——他在信中說。但現在不得不承認,在這段經曆中,我內心的情感全借助身體來表達,這本來沒有什麼錯,天底下的愛最終無不歸結於此,但偏偏在你這裏出錯了。今天我來反思,錯在於太功利,太專注,太急於表達。錯在太希望看到一個完滿的結果。
    馬丁說,如果當初像一個父親那樣愛你,也許一切都不會成為今天這個樣子,但現在說這一切都太晚了。
    我讀著信,就想,像父親那樣,當初他能辦到嗎?我覺得辦不到。總體而言馬丁是一個受情欲煎熬的單身男人,而且有明確的性向,不得到我,不玩那些遊戲,他心頭的欲火是熄滅不了的,他也不可能進入今天這樣一個理智的狀態。但通過這些日子,他或許真想過,與其失去愛的可能,不如把它轉化為一種另一種愛——父愛。我相信這種轉化是有可能的,事實上他也是這麼做的。
    他在信中表示,今後我想多關心你一些,希望你不要拒絕。關心你的成長,關心你的情感,關心你的飲食起居……做每一個父親都會做的那些事,決不超出這個範圍。尤其是你的身體受到了這麼大的傷害,我要一輩子愛護你,疼惜你。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保證?也許是計謀,讓我不至於拒他於千裏之外。事實上,這幾年他做到了,他每季都給我寄衣服,逢到節日或者我生日,一次不拉地給我送禮物,都是一個父親可以做的,或者說即便是親生父親也很難做到的。有時他給我送得禮物很貴重,給我寄的衣服中更多的是內衣,而且一直固守著隻是白色的習慣,這裏頭是不是有他壓抑的訴求,我不好說,但表麵上確實沒有出格,都像是長輩所為。
    他說,小Tony,對不起。無論如何都要寬恕我,看在我真愛你的份上……
    我不記得當時讀到這些時是什麼心情,有沒有被打動。如果是今天,讀到這些類似懺悔的語言,我不可能無動於衷,沒準眼淚還會奪眶而出,哭得鼻涕唏噓。因為我現在已經懂得,人世間沒有一個人是不可饒恕的,何況是馬丁。但當時,我的想法非常決絕,情緒始終別著,畢竟事情剛剛發生,畢竟我差一點沒命,畢竟我陷入的處境非常糟糕,跟蹲監獄似的看不到希望。這一切我怪罪誰?除了怪罪自己,要怨恨也可以怨恨的就隻有馬丁了。
    馬丁這老東西——雖然我從來沒覺得他真就是個老東西,事實上他也不是老東西,但那時我經常這麼詛咒他,心裏罵他是個老東西。我不相信懺悔有什麼用,懺悔對於我隻是個操蛋的玩意,跟裝孫子沒什麼兩樣。我現在能記起來的是,我讀著信,驀地覺得北京的屋子好大好空,心也是空的,麻木的要命。我不明白馬丁的靈魂怎麼還能追到北京來?我看一頁,就把信紙撕成兩半,讓它飄落在地上,仿佛這樣就能把馬丁的靈魂撕碎,不讓它繼續追蹤我糾纏我折磨我……後來,地上到處鋪著撕過的信紙,那情景很悲愴,也很淒涼。
    馬丁在信中還透露了這樣一件事:我撞車以後,他也曾想到過死,他覺得自己如果不死,這事沒法交待。他甚至想到,自己會因為我而去坐牢——如果我的家人決意要起訴他的話。他想,與其坐牢,不如求得一死來得漂亮,否則沒法了結。他當時是不是想過太丟人太失臉麵怕醜聞曝光?不知道。總之,他想到,這件事的結果不能太肮髒。因為我太年輕,太潔白,他無法接受我被肮髒人言汙染的事實。
    我看了信,才明白,我那次決絕的行為真的把他嚇到了,差一點就嚇死,這就不難解釋,為什麼那段時間他簡直跟失蹤了一樣,很久沒出現在我生活裏,直到我離開新加坡來到北京,都沒敢露頭。
    我不知道那段日子他是怎麼過來,僅僅如他所言,“失魂落魄”,似乎遠不足以形容他當時的狀態。即便形容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為過。我想,馬丁當時就如同一條喪家之犬,靈魂受著煎熬,心髒受到重創,惶惶不可終日……
    他之所以沒有死,是因為接到了一個有關我的一個電話。電話是從醫院打去的,打電話的人是我的表嫂彤姐。
    彤姐對馬丁說:“危險期已經過去……你不要太著急……”
    這是一個多麼及時多麼救命的電話。
    當時,醫院那邊一團糟,我生死未卜,所有人都慌了神,在一片混亂中,居然有人冷靜下來,想到有必要打這麼個電話,這個人有多善良多周全多菩薩啊!
    好了,現在你們該明白,彤姐是一個多麼好的好人,對我,對馬丁起了怎樣關鍵的作用。要不是彤姐,恐怕這會兒已經沒有馬丁了。
    馬丁接了我沒死的電話,就想,小Tony沒有死,這世界還是美好的。他不能讓自己連看我一眼的機會也不再有。他在信的最後說,我美麗的男孩,好好珍惜、好好愛護自己……此生,隻要還有指望能看到你,哪怕隻是遠遠看一眼,我還有什麼可以苛求的呢?
    讀完馬丁手寫的書信,踩著滿地碎紙片,我意識到這是一件壞事情的最好結果,如果這件事的結果是喪失一條人命或者是兩條人命,那才真是糟糕透頂。而這個最好的結果,是我用命爭來的。我捂著不時還有點疼痛的肋骨,把信的碎片攏起來,歸置到行李箱的底層,然後籲出一口氣。
    …………
    我在北京的生活照例是上學、上網、睡覺、發呆,過得像個白癡。
    直到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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