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畫廊  37、玉碎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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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玉碎
    初夏的一個晚上——準確說是事發五年後的某天,安東尼從新加坡發來的郵件,內容是他保管的馬丁日記。我看完,當即電話過去,說,你給我的東西我看了……現在可以證實,當年他突然發病是有原因的,那段時間他一直大劑量服用安眠藥,不是因為那天晚上的事突然誘發。
    安東尼在電話裏含混而冷漠地說:“那又怎麼樣?”
    我怔仲,同樣在想,是,是我惹的禍或不是我惹得禍,那又怎麼樣?事實是,6月7日晚上,事情發生了,而那天是我20歲生日。
    稍頃,我對安東尼說,至少心安一點。
    安東尼說:“關於那天晚上我也有一點記錄,你想看嗎?我發給你——”
    幾分鍾後,我再次接收到安東尼的一份郵件。那段文字沒有按時間順序排列,中英文參雜,間或還有其它事務性記載,因此不能算是私人日記,隻是安東尼的“備忘錄”而已。據我所知,那段時間,馬丁還沒有正式雇傭他,畫廊忙時,馬丁就請他過來做一些零工。有了那段鋪墊,後來馬丁就請他做了助理,這是順理成章的事。
    安東尼的那段筆記大致是這麼說的(請允許我選擇相關的內容予以摘錄)——
    為了晚上的宴會,我忙了一天,主要是關照各個細節,不要出現疏漏,馬丁先生是個十分注意細節的人。
    ……馬丁先生最近流露出要雇傭我的意思,他說,他最近身體不好,事情很多,感到力不從心。他需要一個辦事仔細的人幫助他打理畫廊的日常事務。
    馬丁要在“櫻花會館”辦一個私人派對,為此籌畫了許多天……在我和馬丁的接觸中,我感覺他身體沒有太大問題,似乎是心情不太好。他喜歡上了一個人,但事情進展得很不順利,為此馬丁先生很痛苦。是喜歡還是愛,我有點看不清楚。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我很害怕,過去覺得那是西人電影裏的故事。
    他對我不隱瞞那個男孩的事,但沒有告訴我具體。派對就是為那個叫Tony的男孩辦的,據說他20歲了……
    ……究竟什麼人能讓馬丁先生陷入如此深切的痛苦,以至讓對畫廊的事不再熱心?畫廊經營最近出現了一些問題……
    我尊敬有感情的人,有感情的人比較有善心,但無論如何這會是件麻煩事。
    我願意為馬丁先生工作,如果他正式作出雇傭我的決定。
    (看到這裏,我曾經想,安東尼正式去畫廊工作前,馬丁是不是了解他的一切?馬丁需要一個幫手,同時需要一個能給與他慰籍的人,依我看,安東尼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派對那天晚上,我終於見到了那個讓馬丁先生痛苦的男孩,我立刻明白了事情為什麼會是這樣。
    那個叫Tony的男孩進來的時候已經過八點,而客人們八點以前差不多都到齊了。之前的時間裏,馬丁先生一直很擔憂,很緊張,臉色顯得很差,他向我要了兩次手提包,據我觀察他是從手提包裏取藥,但我沒看見他把藥服下去。
    Tony是一邊聽著手機一邊走進來的,給我印象散漫無羈,還有些傲慢。他站在進門的臺階上看著大廳的賓客,眼睛很靈活,但有一絲憂鬱,我立刻就認定他就是Tony。他比我想像得要高……當時我正向門口走去。
    他不是我想像中的大學生,五官俊朗,皮膚極好,是人們所說“骨相很美”的那種。
    他看見那麼多人來為他慶生,好像並不很開心……穿得很簡樸,似乎沒什麼準備,襯衣袖口卷著,下擺則部分塞在褲腰裏。穿一條破洞牛仔褲。白色學生鞋有點髒。但是腿很長,這一點比較吸睛,個子高的人普遍都顯得腿長。我很注意他人的配飾,因為從一個人的配飾可以看到性格愛好。他什麼也沒有。簡單到什麼也不戴男生是什麼樣的人?
    他不穿正裝沒有被攔在會館外是很幸運的。
    我看見馬丁先生迎上去和他擁抱,那是很動人的瞬間,我從禮節中看到了更深的內容。我有點被感動了,也許這麼多人中間隻有我一個人為此而感動。
    ……我在人群裏觀察他,他不會注意到,他笑過幾次,我發現他輕輕一笑的樣子很迷人,我越來越相信馬丁先生為他痛苦是有道理的……他說話聲音很低,但嘴很勤,逢人叫叔叔阿姨,還叫姐姐,都不是我們的習慣,我們很少用這些稱謂。我早就聽說他不是出生在新加坡。他甚至還叫一位太太“大媽媽”,我搞不清那是什麼輩分,差一點笑出來……我注意到馬丁先生也一直在看他。
    ……後來他站到拍品那裏和賓客一起合影,我很擔心拍品會倒,又不好上去提醒,一直不敢離開,守得好辛苦……他和客人站一起顯得很魁梧,不像隻有20歲。他叫人的時候才顯得有點小……他始終沒有注意到我。
    (我當然有注意到他,他這樣的男生,並且在為馬丁做事,我一眼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他說我不像20,暈,難道我長相很老?)
    晚宴結束後,我把拍品往馬丁先生車上搬,我看到馬丁先生在和他說話,好像提議要去其他地方……後來Tony來幫忙,幫我搬運裝拍品的盒子……我剛走進地下停車庫,就聽見了聲音,知道出事了,是我的責任……我一直對馬丁先生說是我的過錯,馬丁先生說不是,但我依舊非常自責。
    …………
    安東尼一直不知道真相,其實他才是唯一的目擊者。
    我20歲生日的那天晚上,十點過後,賓客差不多都走完了,馬丁對我說要去半島,他說按中國人的傳統,生日是一定要吃壽麵的,建議我和他一起去那裏,那裏有比較高檔的中餐館,麵條做得不錯。
    我說,不要了。我的態度並不強硬,隻是有點平淡,平淡到讓人心冷。他堅持說在這個晚上他必須和我單獨待一會兒,哪怕隻是半個時辰,吃一碗麵的時間。我沒理他,徑自往車庫去。我注意到馬丁的臉沉下來。
    這個晚上我很配合,給足他麵子,他不能還不知足。
    在車庫我看見安東尼在往車上搬運東西,我問還有幾件?安東尼說,剛搬上去一件。我說,那我幫你吧。我再次回到剛才舉辦晚宴的那個廳,搬起裝磁瓶的那個盒子,這個盒子比較大一些。安東尼搬起另一個。
    我和安東尼一前一後往車庫去,我走在前頭……
    在過去的時間裏,我一直醞釀著一個驚人之舉,報複的念頭時刻糾纏著我,但我下不了決心。和客人合影的那會兒,我曾經感覺到有機會了,幾次想裝作不小心把拍品撞倒,或者造成客人把拍品碰碎的事實。
    我不需要什麼生日厚禮,不要闊綽的學資,不要馬丁於事無補的“補償”,不想挽回什麼……我什麼都不要,我就要一泄心頭的憤懣,要報複一次,否則我要被憋死!我腦子裏滿是維維在警戒所叫花子般的不堪模樣,是京京淚汪汪依戀我的眼神,是宜姐失望的歎息,是放縱的我汗涔涔壓著阿倫精瘦的身體……我要讓這些痛苦讓馬丁照模照樣承受一次,讓他知道人是不可以把自己的希望建築在他人痛苦之上的。
    有一刻,我假借拍照,已經把磁瓶捧在手裏,隻要我閉一下眼睛,一撒手,珍貴的拍品就會粉碎,但我就是下不了這個狠。當我把磁瓶重新輕輕放下、扶正,我的心充滿懊悔。
    後來的時間,與其說我在尋找更合適的機會,不如說,我在尋求決心。我越來心焦,也越來越恍惚,滿腦子都是瘋狂的念頭和對瘋狂念頭的恐懼,身子抑製不住地顫抖。
    直到晚宴結束,我感到所有的機會都錯過了,心才平定下來。沒想到遇到了正在搬運拍品的安東尼……我的心又一陣狂跳。
    我捧著磁瓶向地下車庫走去,腳步越來越快,安東尼被我甩在後頭。上電梯的時候,我搶先一步,希望爭取到我一個人在電梯裏的機會,但電梯門慢了一步,安東尼在電梯門關上的刹那間進來。他衝我微微一笑。我知道在電梯裏我暫時什麼都做不了……
    出了電梯,我走的更快。我走到馬丁的車旁,本來應該把盒子直接放入打開的車廂裏,但我沒有,我看見馬丁正在送客,我遠遠地看著他,等待著……
    馬丁和人說著話,眼光偶爾掃到我,他總是這樣,看到我,眼光必有片刻的停留——就在這一刻,我衝他放開手……我撒手了,像個惡狠狠要債的惡棍,而我手裏捧著的是一件珍貴的藝術品,它本來要放進拍場賣個好價錢的,現在它將從我手裏結結實實地落到地上。
    我看見馬丁大驚失色的眼神。他想喊都晚了,更不要說跑過來挽救瓷瓶,他隻能眼睜睜看著我向他示威——我要的就是這一瞬。我感覺終於贏了。
    盒子落地,隨之發出非常清脆的響聲,驚心動魄。
    腳下沒有狼藉,單聽聲音盒內一定是一片玉碎,絕無僥幸的可能。安東尼剛好走到,“哐嘡”一聲,他傻了,怔怔地站在原地,徹底傻了。我努力控製住情緒,對他說:“對不起,我失手了。”
    馬丁快步向我們走來,我看也不看他,轉身走向自己的摩托……引擎發動的片刻,地下車庫的回聲震耳欲聾。
    我開出車庫不久,在路邊停了下來,我發現如果照這樣的速度開下去,非出事不可,我必須停下來,穩定一下情緒。此刻,我身邊的手機響了,我打開手機,聽到電話裏的人在呼喊:
    “回來……救人!快回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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