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畫廊 35、破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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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破罐子
在阿倫的監督下我刮了胡子,從鏡子裏我看到自己眼睛布滿血絲,樣子很憔悴。
阿倫是個頎長而美麗的男人,著裝前衛,用我的話說,就是“一身破敗的精致,貌似邋遢的講究”。通過細節的點綴,人們會發現他身上每一處都花心思且消費昂貴,比如,發梢那一縷綠色挑染,比如,耳朵片子上那一溜並排的飾物。即便是衣服上的破洞都屬於商業策劃,都是創意。現而今,發型師大凡如此。
阿倫喜歡說話,我刮胡子的時候,他在浴室和臥房中間的那個位置不停地說,這一點使他看起來像個娘們。但對他的叨叨我並無反感,多半是這些天我太憋悶太自閉了的緣故。
不是宜姐讓阿倫來看我的,誰也沒讓他來,阿倫說。事實上,這個世界沒有人在關心我可憐我,除了他有“一丟丟”外,但也隻是略微一丟丟而已。憑著這“一丟丟”,他來了,沒有深思熟慮,“想來就來啦。”他如是說。
阿倫說,如果不是我帥呆了,他連這“一丟丟”都不會有,一個老男人為另一年輕人潑翻醋壇子,這種事基本上是沒什麼可同情的。他說我沒幾天就把自己弄得沒人形,太不愛惜自己了,太不值得。他建議給我做做臉,說:“多少可以幫你鬆弛一下神經。我做這一行,隻能用這來表示”挺”你。”
沒等我認可,他眼尖手快地張羅起來,把我房裏的一張簡易沙發抻直,變成一張按摩床,再鋪上浴巾,老熟人似的。其實他隻是第二回來我家,第一回隻待了不到十分鍾。他麻利地將手心搓熱,說:“床太低了,這樣我會很辛苦的。”
阿倫一邊為我做臉,一邊忿忿不平地說,你的Cobber(夥伴)怎麼可以這樣?“撬事”也就算了,怎麼能說“我們”十有八九都對小孩子有傷害?難怪孔小姐當機立斷,下決心再也不見你,更不會讓京京見你。她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兒子著想。所以說整件事孔小姐是沒有錯的……十有八九……什麼屁話?!我就沒有啦,我看你也不是那種人。
聽到這,我幾乎從床上跳起來:我有這心思,立馬去死!這也太畜牲了。
見我惱怒,阿倫用力按住我,話鋒一變,說:“反過來想,那老男人也是太在乎你了,愛太深才會說蠢話、做蠢事,才會把事情做那麼絕,否則世界上怎麼會有”情癡”這一說?見過沒,殺人的都有。情殺誒!”阿倫的話,說得我一凜一凜的。他問我馬丁是不是真那麼拿我當回事?他自言自語說:“換了我,我也許也會……”
我沒明白他指的是什麼,是“撬事”,還是“情殺”?
我感到特別諷刺的是,開始宜姐認為我特別適合教導京京這樣父親不在身邊的小男孩,她希望京京像我健康、陽光,希望我能給他受益一輩子的影響,所以才有後來的一切。轉眼,他們就視我為洪水猛獸,避之不及,就差擔心小狗貝格也被我帶偏了。想到這一突變,我特別鬱悶。
阿倫塗滿潔麵乳液的手一直在我臉部遊走,始終沒有越過頸項,那種撫摩真的很舒服,特別安神,尤其是我好幾天都沒好好睡了,又聽到了令人憤懣的消息,特別需要這種真真實實的安撫。正有點迷迷頓頓,阿倫湊近我耳朵說,我手法要重一點了哦,沒問題吧?
我還沒弄明白這話什麼意思,他的兩隻手就長驅直入,插到我鎖骨下,號稱淋巴排毒。“嗯,呼吸還算均勻,一時半刻還不會死。”他指肚幹著技術活,調侃地說。
我說,就算有死的心,哪裏真的敢去死?
“那就好,再過幾分鍾,你就不再有想死的念頭了,活著總是好的……”阿倫在最貼近我耳朵的部位,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誒……這年頭做事哪有那麼多瞻前顧後……反正都是要後悔的,沒什麼了不起。”
這就是阿倫的人生哲學,“反正都是要後悔的”?寡淡如一杯清水,精辟如同一個哲學家,其中還蘊含著黑色幽默,還有灰色傷情的宿命。
這個晚上我在阿倫那雙充滿職業精神的手下安靜了下來,那真是一雙巫的手,能給你帶來千奇百怪的感受,特別魔幻,讓你忘卻生活中的煩惱,而在所有感受後麵,都貼著一張標簽:“反正都是要後悔的”!
在我看來,“反正都要後悔的”和“反正都是一死”的含義沒什麼兩樣,是債多不愁的意思,是赤腳不怕穿鞋的,是破罐子破摔,是……在經曆了三個自閉而失眠的晝夜後,我在一個“巫師”手下想到的不隻是放鬆,還有放縱——
…………
我就像一個驍勇的武士在緊密的包圍中左衝右殺。眼前的戰場狹長而仄迫,密如蟻群的兵士堵截著我前進的通道,無數銳利的矛一次次捅在我堅硬的鎧甲上,雖不致命,但也讓我感到其力難當。我不放過任何一個企圖攻擊我的兵士,一路砍殺,所向披靡,直搗前方的老營。
戰場上的空氣灼熱得要燃燒,我不知道這種灼熱是來自兵士的血還是我的汗?總之它是稠粘的,稠粘到讓你感覺稍加停頓就要被膠合,然後溶解,然後板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撕不開。
我擔心這酷烈的場麵千百年後會演化為一塊琥珀石,晶瑩剔透一眼望穿的那種,被華麗麗的置於某個博物館,供數以千計、萬計的後人研究、觀賞。美女解說員則在一邊用電子揚聲器說:“你們看,這就是我們的祖先,發生在二十一世紀的一場烽火鏖戰,一場人和人之間的生死博弈……”
哦去!我真怕成為他人的“祖先”,更怕後人窺視我的生活,點評我的過往,消費我劣跡。參觀者一個個瞠目結舌,就像在看一件稀奇古怪的文物,視如雞肋,敬而遠之。想到這種悲慘的結局,我隻能不斷揮舞著手中的兵器,不讓自己有片刻消停,為的就是讓空氣流動,哪怕是膠著狀的緩慢流動……
漸漸,我手中揮舞的兵器變得毫無目的,單純是一次次機械的起落,無所謂劈向兵士的頭顱、胸膛還是其它什麼,而兵器的起落每次都能撩起一些不明的漿液,殷紅、純白甚或是無色透明,於是整個戰場就像是一鍋被攪拌的稠漿,而我就是那個興風作浪人……
我終於無法堅持,崩潰了……一個人傾盡全力,早晚是要崩潰的。第一次崩潰發作後,我驚異地發現自己居然還是那樣昂揚,雖然真的感到很累,全身布滿汗水和血水——他人的和自己的,濕黏溜滑,熱到發燙。當我意識到自己一息尚存居然還能戰鬥,我對自己說,既然還可以,那就搏殺到最後吧……人就是這樣欲壑無涯。
……阿倫按到了我肩窩處一個穴位,那是一個痛點,讓我從廝殺的戰場回到現實,準確說是猛然從迷頓中醒過來:“哇!”我嚎叫道,隨之眼淚滾滾而下。
阿倫見我流淚,嚇得停下:“不至於吧,這麼不受力?”
“沒事——”我嘴裏嘶嘶抽著冷氣說,讓阿倫不要顧及我的疼痛。
其實我真的痛了,然而尖銳的痛顯得非常過癮。
在這個晚上我需要這種來自外部的痛感來緩解內心的疼痛。
阿倫臨走,從桌上抓過一個藥瓶,裝作沒事一樣,往窗外一扔——
“喂,那是我的安眠藥!我是跟人借的,要還的。”我嚷道。
阿倫說:“才幾歲啊,就服安眠藥?我都給你有放鬆誒,今晚你不會睡不著的。你握著一瓶安眠藥,我該睡不著了。”
…………
有段時間馬丁沒主動聯係我,他知道自己捅馬蜂窩了——想拴住我,過猶不及,反而弄得我很反叛。不找我,我樂得省心,心情陡然放鬆了許多,好像雨過天晴,小風兒涼爽,連呼吸也順暢起來。
上課之餘,空虛時刻,我悠悠蕩蕩去找阿倫,到他開的那家美容院去。其實也沒什麼事,甚至無話可聊,在一邊看他給人打理頭發,直發打卷,卷發拉直。待到無聊了,就轉身離開,連聲再會也不說。有一天,阿倫問我,你不怕在這裏遇到孔令宜?孔姐就住在附近。我說,不怕啊,我又沒有欠她什麼,騙錢騙色的事我一樣也沒幹,我有什麼怕她的?
阿倫說:“那倒是,想起來,應該是她怕見到你。”
好幾次,我去阿倫那,阿倫第一句話就說:“她剛來過哦。做臉。”或者,“她昨天來了,洗了頭就走了。”
我說,你別老跟我提她行不?我和她難道還有什麼關係嗎?
奇怪的是,我沒有一次正巧趕上與孔令宜劈麵相撞。我倒希望有這麼一次,這樣我們之間就可以正式劃句號了。現在還不成,句號沒畫上。現在是省略號。
我一直想,馬丁插一杠子,把事撬了,也許是件好事。當時雙方都有些熱過頭,衝動有餘。冷靜下來,我和孔令宜、京京這樣的母子組合未必合適。二十歲就要做小爸,以後不知要經曆多少磨難,即便勉強堅持下來,還不知要剝幾層皮。
阿倫還是一如既往地挑唆我放縱,做我自己。當時,我就他媽想當個“社渣”,或者說一個演一個“社畜”,而且越來越覺得這才是我的人生。
我們沒有未來,誰都知道。新加坡的青年沒幾個敢說自己有未來。好在我們誰都不把這當回事,“未來”在我們眼裏就是一個特操蛋的詞,是過日子的老娘們操心的事,和我們無關。這麼想,也就無所謂了,特別鬆弛,特別沒顧忌,整天琢磨一個字——浪,想著法子讓自己開心,怎麼好玩怎麼來。什麼時候浪夠了,就不浪了。不浪也沒怎麼樣,和曾經的自己說聲“拜拜”,一拍兩散,誰也不拖累誰。
浪,也許是二十光景的我們,最理想的狀態。
阿倫浪勁可真足,他說,不知怎麼,一看見你我就靈感勃發,就想嚐試各式各樣新玩意兒,浪出新高度。於是,鬥地主、擲骰子、搏二十一點……他隻想讓我開心,把真實的自我釋放出來,而我也是個心領神會的玩伴。有一陣我覺得我們倆真是絕配。
阿倫這號,難免浪得有點兒豁邊,有點俗,且不分場合,不擇手段。比如,我到他美容院用洗手間,他尾巴似的跟進。那地方多小啊,都轉不過身來,還是男女共用的。他把門一倒插,臉對臉地跟我說無聊透頂的段子、八卦。完了,笑得跟個太監似的,情緒倍兒好,對顧客愈發殷勤體貼。阿倫之所以生意特火,跟他的“妖怪”性格有關,尤其是女顧客,就喜歡他這種帶點陰氣的。
有天生意清淡,阿倫對我說,我替你把頭發換成別的顏色吧。我說我明天還要到學校誒。他說,低B啊(廣東話:弱智的意思),不給你染,用日變色噴霧,晚上洗一下,第二天還照樣,一頭黑。於是,我就由著他。他把我的頭發噴成綠色,還有一次是金色的,反正他美容院什麼顏色的噴霧都有。他認為我金發好看,特魅。我說,我怎麼覺得特鬼畜?!
他用水印的文身貼,沾了水往我身上粘,一會兒撕下,圖案就留在皮膚上了,跟刺青的效果一模一樣,肉眼看不出來,不過,過幾天顏色就褪了,不留痕跡。他喜歡那些霸氣鬼魅的圖案,呲著獠牙,瞪著眼珠,特別張揚。有時他在我前胸、後背印好大一片,弄得跟古人燕青似的,他舉著鏡子在一邊欣賞,一個勁叫好,說我這種有麵積的後背,有肉的麒麟臂,不做刺青真的是太可惜了。有次,我在他那兒印了個花膀子,回到家一直不敢擼袖子,可還是不小心讓家裏人發現了,表哥衝我狠狠一頓訓斥:“Tony你別搞這些名堂。像個街邊仔。我們家可容不得這些!”要不是彤姐替我一再承諾馬上洗掉,表哥真要揍我了。那天,我在浴缸裏,差點沒把整條胳膊搓出血來。
經過馬丁和阿倫一輪接一輪的教唆,我算是在“社畜”路上越走越遠了。他們倆是不同的類型:馬丁是溫婉型的,喜歡“因勢利導”,慢慢調教,過程曲折而有興味。阿倫的一切都來得那麼直接,直奔主題,不玩那種兜圈子的遊戲,因而,整個過程就是一口“沸鍋”。我曾經說,在阿倫這口鍋裏,是塊凍肉,也很快化了,之後便是熬湯的滋味。
這種生活,沒多多久,我就很適應了。當然,難免會產生罪惡感,一旦內心有罪惡感生成,我立馬就想,都活到這份上了,人艱不拆,幹嗎還要給自己設底線?
是“破罐子破摔”的念頭,促使我幹下了一連串荒唐事。
可荒唐到驚世駭俗,還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