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畫廊  1、慶生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3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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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首語——
    從今天起我將來敘述這個關於我的故事。
    很久以來,我一直在尋找敘述這個故事的方式,目的是為了讓自己別在敘事過程中用情太深,以至故事無法繼續,半途而輟。
    說這個故事是需要勇氣的,因為它是切身的痛。我幾次下決心開始,都打了退堂鼓。好了,現在,我終於有決心來敘述這段已然淡忘的往事了。
    我把這個故事取名為《白畫廊》,因為它確乎是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顏色。
    白色是光譜中所有顏色的混合。白色是一個極端。當三原色的混合達到一個峰值,也就形成了明度最高,無色相——這就是物理世界的真相。一個被隱藏的真理。
    或許,你會由此聯想到一切與兩極有關的事物——陰暗和通透,詭譎和坦白,陰謀與純真,乃至正與負,太陰與太陽,白晝與黑夜,生命與死亡,天堂與地獄……但是,真實的生活並沒有那麼複雜,沒有那麼多深邃的涵義,沒有嚇唬人的假模假勢的哲理,甚至在很長一段人生中看不到對與錯,真理與謬誤——生活原本隻是一場行為藝術,一次簡單的、心的選擇。這是一個專屬於我們這一代人的故事。
    這是一個男孩如何蛻變的故事。
    這是一個俗故事。
    僅此而已。
    記住該記住的,忘記該忘記的;改變能改變的,接受不能改變的。
    …………
    1、慶生
    某年6月的一天,安東尼從新加坡來,我正在上班,說好晚上去酒店看他。安東尼說,我待一個晚上,明天就要回去。
    那天是我25歲的生日,我知道安東尼是為我慶生而來,是老馬丁的意思,還是他自己,我一時琢磨不透。
    那天偏巧公司事多,下班後匆忙招呼幾個同事吃了餐“味千拉麵”。席間沒跟他們挑明請吃麵的原因,隻是暗暗走了下形式,算是給自己過了個生日。轉眼,已經過九點了。
    匆匆趕去安東尼下榻的酒店,一路上就嫌路堵,車想快也快不起來。
    我和安東尼的關係很微妙,他是馬丁畫廊的助理,說白了就是一貼身秘書,我離開新加坡以後馬丁才雇用了他,照理說和我沒什麼瓜葛,由於他和馬丁的那一層特殊關係,隱約中我們之間就有點扯不清的關聯。
    每次我回新加坡都要去畫廊看望馬丁,不管我願意不願意,這已經成為慣例。每次去作禮節性拜訪,要是遇上馬丁有客,就由安東尼先接待我,於是漸漸就有點熟。今年春節我回去的時候,馬丁正巧有一個重要客戶,趁那段時間,我和安東尼還好好地聊了一回,有了那一回,安東尼也算是我一朋友了。
    安東尼在酒店大堂等我,見了我禮節性地抱了一下,隨即說:“生日快樂——”他英語真好聽,口音純正,這正是讓我欣賞的地方,我還欣賞他身上的那股儒雅勁,這在我們這一代年輕人中間已經很稀有了。
    “走吧,”我說,“我們去喝一杯——給我慶生,順便也讓我盡盡地主之誼。”
    進了酒吧,我才想到問安東尼吃沒吃過晚飯?安東尼說自己近來很少有饑餓的感,顯然是沒有吃過晚上這一餐。我說:“那不行,難怪你瘦。男人就是要靠吃來維持體能的。”我堅持要去一家宵夜餐館,他也就好脾氣地從我,打了輛車,橫穿過上海,到了沿江的“外灘3號”。
    我們坐在木質的露台上,風有點大,但很舒服——六月是上海最好的季節,而進了六月上海的好天氣也就不剩幾天了。
    安東尼問了我一些瑣事,諸如家裏有沒有給我電話什麼(這裏我必須交待一下,我“家”在新加坡,在那裏讀書長大,現在爸爸媽媽長年居住在那裏),隨即就說到了馬丁:“是他叫我一定要過來——”安東尼不提“他”的名字,也不稱其為“先生”,這話我居然也聽明白了,這就是我們交流中奇特微妙的地方。“——他說,25歲也算是個大生日。一個月前就給你去訂禮物了,這次叫我一定要帶過來交到你手上,替他……說一聲‘生日快樂’!”
    安東尼後一句話打了個結巴,顯然是“貪汙”了馬丁話裏的一個重要內容,按我對馬丁的了解,他的原話極有可能是:替我親他一下,說一句“生日快樂”。他是個極其注重儀式感的人,有時候,他的那些套路,讓人覺得矯情,尤其對我們這樣的年輕人來說,特別顯得多餘。安東尼沒敢照馬丁說的做,他甚至沒敢說出馬丁的原話,是怕我討厭,抑或是自己有幾分醋意。
    接過安東尼轉交的禮物,我心裏一陣溫暖,眼睛都有點濕潤了。馬丁這人就是這樣,能讓人把他恨得幾乎要下狠心撕了他,也能隨時把你融化,融化到完全找不到你自己。
    禮物很簡單——一枚粗獷的金屬戒指,很朋克的那種,上麵有我的中文姓F,和我的英文名字頭T。我至今不知道這枚戒指的真實價值,但知道馬丁在這方麵出手非常大方,這枚戒指的價值也許在它的品質,也許在它的工藝、在它的設計,總之,能肯定它價值不菲。
    我低頭把玩著戒指,默了很久,才輕輕地問:“他……最近好好嗎?”
    “不好。”安東尼說。
    一句尋常的客套話,回答竟是“不好”,安東尼的回答讓我意外。
    “他最近身體很不好,還是心髒的問題,春節你見到他以後,已經兩次進醫院了。要不他一定會親自來上海為你慶生。”
    馬丁心髒不好我是知道的,他的病和我父親的很相似,但今年兩次進醫院我一點不知情。“進醫院為什麼沒告訴我?”我急切地問。
    也許有太多的理由,也許馬丁囑咐不要告訴我,安東尼顯然無法很簡潔地回答我這個問題——“他需要的是大夫和治療。”安東尼說。
    安東尼的話似乎在告訴我,你不能解除他的病患,而且可能加重他的病情——從他的話裏,我聽出對我的不滿,而且在接下來的對話中,也證實了這一點——
    安東尼:“他的心髒病就是那時候開始的?”
    “是吧……”我猶猶豫豫地說。
    安東尼問我:“那時候,你幹嗎一定要那樣?真的是那麼不可調和嗎?事情真有那麼嚴重嗎?”
    雖然他問得狠隱晦,但我知道指的是什麼,說的是哪件事,我覺得我沒必要那麼含蓄地來談這件事,因為它畢竟已經過去了,再說也不是什麼需要隱瞞得很深的事。我說:“安東尼你指的是我撞車的事嗎?你想知道我為什麼要自殺?”
    安東尼頓時緊張起來,解釋道:“很抱歉……”他搓著手。“主要是我一點也不了解……不理解。我總覺得事情不會嚴重到非要以死來解決的地步——畢竟不是小說,不是影視劇。”
    我沉默了片刻,說:“現在想來,事情真沒有嚴重到那地步……可是安東尼,這件事和馬丁現在的病沒有直接關係。”
    “我並沒有這樣說……”安東尼辯解地說。
    “可我從你的話裏聽出,你認為是我的過激行為導致馬丁犯了心髒病,而且從此一蹶不振——你是這樣看的,也是這樣想的——我,是不可排除的誘發因素。”
    安東尼囁嚅著說:“事實是馬丁的心髒是從五年前開始出現問題的,現在越發嚴重了……”
    哦,五年了……是安東尼提醒了我,這事已經過去五年了,我怎麼一點時間概念也沒有,五年時間多麼遙遠,又多麼貼近,五年就這麼匆匆過去了。既然已經過去了五年,為什麼還要來重提?自殺,是一件多麼愚蠢、多麼傷人的事,它是我心上一道醜陋的疤痕。然而,一個試圖自殺、在死亡線上被拯救回來的人,五年後,非但沒有得到諒解,周遭的人還把馬丁倒黴的病情歸咎於他,致使這個死而複生的人再次背上沉重的十字架,無法為自己的行為開脫,也無處去訴說其中的原委,道出真相。
    黃浦江對麵的霓虹在熄滅,夜很深了,風反倒弱了些,我和安東尼麵麵相覷,好一會兒,他終於說:“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本不該說這些的……我這是怎麼了?”他顯得很自責。
    “沒事,”我推開麵前的玻璃杯,說:“生日這天,反思人生應該是最值得做的事。這一天,每個人都懷有一份感恩之心,無論生活得好還是壞,都該感恩生活的給與,感恩生命所給與的這一切。這一天,不會像平時那麼浮躁,對生活罵罵咧咧一肚子牢騷,不會怨自己生不逢時工資低還遇上了個老跟你過不去的上司,不會……好了不說這些,你離開新加坡之前,馬丁還有別的什麼話嗎?”
    安東尼遲疑了一會兒——他總是那麼磨嘰,遲遲疑疑,和我的急性子反差好大。後來,他終於說:“馬丁讓我代他好好親你一下——”
    我果真料事如神,不覺笑了起來,繼而問:“你是表麵答應,內心極度抗拒囉?甚至還有點恨恨的?所以,直到現在才把這個細節透露給我——”
    “不是。”安東尼說。“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明白了馬丁為什麼會對你那麼好——主要還不是外形、相貌……”
    “那是什麼?”
    “是性格。你笑得時候那麼自我,也那麼……陽光……好看。”
    我說:“好了啦,不說了——來吧”,我張開臂膀準備接納安東尼的擁抱,“來完成馬丁交給你的任務——要不你回去怎麼跟他交待?”
    安東尼靦腆地上來,輕輕地在我麵頰上熨了一下。
    我玩笑地說:“哇,這麼敷衍馬丁交的差事啊,我可要打小報告的哦——”說著,我在安東尼臉頰上重重地嘬了一記。
    回頭看,一對上了年紀的老外夫婦正衝我友善地笑,我調皮地衝老人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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